可能从竖立起黑山的第一天开始,花生镇就不打算把它再降下去了。
自从被困花生镇以来,林三酒从没有听过任何人提过,黑山并非天然存在;黑山就是黑山,一直立在天幕下,将花生镇牢牢包围起来,与世隔绝——在不知道迭替绵延了多少年的花生镇历史里,“黑山是人工屏障”这件事,已经早就被遗忘了。
二人趁机逃出镇长府的时候,从每一块打开了龟裂细纹的地砖、每一次震落了油画花瓶的颤抖里,林三酒仿佛都能看出黑山是如何与花生镇融在一起的:深埋于地下的巨型机关,慢慢地、艰难地转起了落满灰土,布满锈迹的齿轮;覆盖镇子与黑山的土层,树林,根系,砖石,都第一次受到了惊扰,震颤着,被撕扯断裂成了两半。
她和余渊逃离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克朗一旦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登时慌得将二人都给抛在了脑后;林三酒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他几乎快要和花生镇地面一样撕裂开的喝令声:“都别跑,这不是地震!快,进入系统,把它给我升回去!”
“升回去是可以的,”
余渊以肩膀撞开了一面伪装墙,拉着林三酒冲了出去,在二人跑过摇摇颤颤的镇长府大厅时,他在砂石飞扬中大声喊道:“但是要等它完全降落归位了之后,才能重新升起来。你猜,这么庞大绵长的一座山脉,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全降落,再上升?”
林三酒一头扑入府外墨黑的夜晚里,回头遥遥扫了一眼远方时,她再也抑制不住体内那一阵痉挛般强烈的冲动了——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紧张,或许是愤怒需要宣泄,她仰起头,对着笼罩着花生镇的黑夜,放声大笑了起来。
“干得好,”她一巴掌拍在了余渊后背上,差点让他呛了一下。
大概是设置了定时发放的一颗烟花,遥遥升入了夜空一角,在深色天幕下绽放开了许多裹着火的流星;火光将远方徐徐下降、越来越低的黑山轮廓,映照出了闪烁不定的摇晃光影——烟花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镇长府背靠黑山脚下,摇晃得比一般民居更厉害;举目四望,四面八方的高山阴影,都好像是渐渐融化的坚冰,在一点点弯下腰去,为身后更广阔的天幕让路。
二人的每一步,都踩在传自地面深处的隆隆巨响上,一时间,简直令人分不出震颤难安的究竟是大地,还是自己的神魂了。。
“这边,”余渊叫道,以手中的枪指了指两排民居之间的小巷。
“是去哪里的路?”林三酒叫道。
一间民居的门打开了,一个老太太刚迈出门,抬眼看见二人,立刻又缩头回去把门关上了。
余渊喘息着回过头,看着她的时候,眼睛亮得好像看见了另一种烟花。
“‘黑发中年女人,右手有疤’——我查了她家的地址。”
好像有只手,忽然攥紧了林三酒胸中的一口气,又骤然将它松了出去。
“我们已经去得晚了,”余渊低低地说,“若是每一个人,在受折辱,受欺负的时候,都能被人伸手从地上拉起来……”
地面颠簸震颤、建筑摇晃作响,滚雷一样的咆哮,以及地面深处沉重的铰链转动声,淹没了他后来的话,使林三酒没有听清楚——但她仍旧听见了,以另一种方式。
寒凉夜风朝奔跑着的二人扑上来,撞碎了,被余渊身上的滚烫热意给融成了一丝丝的呼吸,洗向了他们身后的镇子。
“是黑山……!”
从他们大步跑过的民居小巷中,交杂着扑出来了碎片般的只言片语。男女老少的声音,或惊或怕;从窗帘缝隙里,目光一闪而过。
“黑山好像……在往下降!”
“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动?怎么可能?是不是——”
“地震了,一定是地震,”有人低低地叫道,“快看看电视上怎么说!”
林三酒很快就发现,即使是被破坏了一部分的“奥夜镇长”系统,依然高效得令人惊讶。
仅仅是听见这句话的几分钟以后,他们跑过的每户人家都形成了一幅统一的面貌:门窗紧闭,动静皆无;窗帘严严实实地合拢了,再也没有了低语和窥视——从不知多少户人家里,只回响着一个相同的、响亮的女声,像是在喊战斗号子一样:“请遵守指示,不听不看不出门,闭窗拉帘熬难关,等天明时分,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不管是电视还是广播,好像都只有同一个指示。
余渊皱起眉头,忽然翻身跳上了街边一個大垃圾桶,一把抓住了一栋三层公寓楼墙外的水管,踩着居民阳台,身手敏捷地上了房顶。他没有放轻动作,这一系列行动下来,叫房内低低地响起了一声惊呼,但却始终没人拉开窗帘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爬上了自己公寓楼的房顶。
“怎么了?”林三酒也跟着跳上了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圈。
“你看,”余渊指着昏黑的、连路灯也照不亮的街巷,低声说:“……真的没人出来。”
黑山逐渐降下地面的声音有多磅礴,花生镇就有多寂静。路灯泡在石板上的一汪汪昏黄,不曾被任何人的脚步打扰过。
“不,有人,你看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