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走进垂拱殿时,只见皇上斜卧在黄花梨藤心阔榻上懒洋洋地饮茶。丁谓伏于皇上面前,叩首:“微臣参见陛下,恭贺陛下再添龙子。”
皇上抬起沉重的眼帘看他一眼:“起来吧,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丁谓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派了简太医亲自照看刘氏身边宫女的龙胎,这消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传遍前朝后宫了。听闻杜贵妃气得发狠,同样身怀六甲,那宫女却能得简太医的照看。”
“是么?”皇上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朕派了吟风去照看,是看重孩子的平安,她们为何眼红?”
丁谓莞尔,口中慢条斯理道:“这后宫之中,只有先皇后的龙胎从前得简太医精心照看过,如今一介宫女也有此待遇,后宫诸人自然要流言四起了。”
皇上嗤笑一声:“说来也是吟风懒怠,从不按太医院的规矩值守的。朕从前不愿与他计较,竟没发觉这些年来他倒只成了浅芙一个人的御医了。”
说话间丁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榻上的皇帝,发现他一年之间的苍老变化,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
“丁卿是发觉朕老了么?”皇上的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了然地问道。
丁谓细细端详皇上俊朗的容颜,似叹非叹:“陛下昨日上朝时还未见如此,臣还恍惚陛下仍是践祚之初的样子,如今倒记得陛下也已是不惑之年了。”
皇上深深瞩目于他,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无奈:“昨个吴章寿花了两个时辰为朕染的发色,经不得日头一晒便化了。”
丁谓解惑,原来皇帝的黑发是由鸭翅青色的染料所染就,素日朝堂之上皇帝立于远处高座他也看不真切,故而才未发觉先皇后逝世不过一年,皇帝竟老态至此,不复去年江州长街上翩然招摇的风姿。
“陛下从不沉耽于女色,”丁谓心中也是苦涩,只得转过话头,“为何瞧上了一个没有名分的宫女?”
皇上淡淡一笑,神色清远:“这话恐怕朝野上下都想问朕个明白,朕却不能对他们说。只有你得到这个答案,才不会觉得朕是失心疯了。”
丁谓和言道:“陛下但说无妨。”
皇上思量片刻,娓娓道:“浅芙自那日走后,三百又五日以来魂魄从未来过朕的梦里。直到上个月,朕在梦里看见了她。”
……
皇后从极光明的地方翩然走来,茜素红长裙被身形带动,轻扬如彤云蹁跹,映着她如十五圆月一般圆润皎洁的面庞,别有一番明澈澄净之美。
皇帝激动得无法言语,踉踉跄跄地扑将过去,想要再度触摸她身体的温度,可是一如她薨逝之后神魂第一次临凡的那日,他一点也碰不到她,只抓住了手心流逝的光影。
她不知何时幻化出了一弦黑漆金花的古琴,舒广袖,手指轻拢慢捻,低眉擎弦,旋律缓缓扬起。弦歌初起,只觉得皓月当空,清辉洒向迷蒙人间。一弦低低,宛若夜风下徐徐开出一只茶花,花萼微张,夜露微凉。时而众弦齐拨,仿佛春风暖洋洋拂面,一夜东风急,催开姹紫嫣红,满园春色,似还能听见鸟鸣啾啾,莺歌燕舞。
奏了许久,声音渐沉,急急有肃杀之意,冷雨潇潇,寒凉刺骨,百花杀尽,春残颜色老。如此低回数次,连听者之心也不免沉沉下坠,无限寂寥。
待众弦次第音起之时,春日的暖阳再度清冽起来,那一支山茶独秀阳光之下,风姿嫣然。皇帝有如深嗅出香炉中逸出的淡淡恬静的山茶花香,心驰神醉,满心安慰,不意春残后还有此花开不败之景。一缕宝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荡漾心扉间,呼吸间只觉甘甜宁静,琴声何时停顿竟无知无觉,唯有余音断断续续。古琴回声柔靡,方知一曲已毕,而心神独自漂浮在云端。
皇后起身,光晕被她翻飞的衣风带的忽明忽暗,唯觉明艳月光下,她的神态安宁而满足,双眸盈盈望向皇上,容貌柔美,胜于往昔所见。
皇帝贪恋地凝视着她,这场景似是他们初遇的时候,可她的琴艺竟比那时高出那样多,要知道那时她就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琴艺大家了。而这次的琴音已臻化境,仿佛熨平了他失去她之后心底的千疮百孔,说不出的适意舒爽。温柔又祥和的感觉,将他身上的戾气一一抚平。
皇上有些失声,但字字泣血:“浅芙……”
皇后仍是不语,只如那日一般在黑暗处挥手写就一行流光溢彩的行书,寥寥数字:明日秋千架,有女可育皇嗣。
然后她再度消失不见。
……
丁谓的目光有些怔忡,讶异道:“君座她,真的回来了?”
皇上的目光如火焰般炽烈,久久凝望着虚空:“朕怎么可能会把她认错?”
丁谓淡淡“唔”一声,道:“她此次来见你已是不妥,为你消耗道行弹奏清心音更是违制,天庭会给她怎样的惩罚尚属未知,但是你弃世之前一定是再见不到她了的。”
皇帝大惊,身子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