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似低头一看,自己鞋尖上全是污雪点子,化的水正往地上淌呢。
她干脆趁着人不注意,抬脚往刺绣桌布上蹭了两下,再一看,干净了。
一抬头,丫鬟芳书、芳画还是芳什么来着,端着身子迈着碎步过来,接过她臂弯的马甲。
“陈小哥,夫人请您到戏园子,请跟我来吧。”
陈三似忙“诶、诶”两声,顺便把自己袖子上的褶抻平,但想了想,又给揉皱了。
一路穿过庭院、会客厅、长廊,来到了偏侧的戏园子。陈三似目不暇接,还没回神,就被院子里一阵有节奏的鼓声震到了。
太响。
她借朋友的光听过两回,咿咿呀呀地也听不太懂,她不太喜欢。干妈竟然还乐意听这东西。
台上一瘦骨嶙峋的老夫人拄着木拐,正愁苦道:“家无隔宿粮,饥寒实难当。”
干妈背对着她,斜倚在棕红色的雕花木椅上,左右两侧各有不大的丫鬟给她捶腿。右手边是一方小桌,上面摆了几牙水果和各色漂亮糕点。
陈三似把拎着的油纸包轻轻一拽,捏在手里,双手捧着小跑到干妈面前,半弯着腰恭敬地往上奉。
干妈正假寐着,她也就没说话。
要不说看人就看面相呢。
陈三似第一次见她干妈的时候,压根不觉得她和自己有什么不同。两个眼睛一张嘴,两根胳膊两条腿,能有什么不一样?后来大了点,才知道哪儿能一样。
干妈长了张团和的脸,腮上有些肉,凭这点就完全和陈三似这种人不一样。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浑身上下都是从容的气度。
光这股从容,就是陈三似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的——她一见到吃的,哪怕是粗面窝窝头都跟恶狼一样,因为你但凡装模作样一下,就没吃的。
眉色浅淡,紧闭着眼,似有一股疲色,但这点疲色在满头珠钗绒花之间竟成了一点漂亮的点缀——有钱人也是会有烦恼的。
印象中干妈都是循规蹈矩地叠手站着,如今歪倒着,发髻仍梳得一丝不苟,满头黑发全都服帖规矩地贴在脑袋上。
戏台间康氏道:“老身生来命运薄,好似路旁草一棵……”
干妈没睁眼,嘴却跟着喃,“过了今年秋八月,未知来年奈如何。”
陈三似一听这话悬住了心。
这听的是什么戏?
这听的是谁的戏啊?
赶紧捧着那包暗淡无味的糕点,大声地喊:“妈!”
虽然比不上人家的,但是该展示还是得展示:这哪儿是糕点,这捧的分明是她的“孝心”!
干妈王玉芳吓了一跳,说实话有点子夸张。
她手拿帕子捂着胸脯,张嘴低骂了两句,又自觉粗鲁,就吸吸鼻子咳嗽一声,才跟她搭话,“三似来了,哎呦好孩子怎么还拿东西了,快快快!芳书,把这个收起来,可别沾上灰了。”
刚才迎她的小丫鬟芳书接过去递到旁边芳画手里。她接了也不放在小桌上,就自己用手拎着。
王玉芳招招手,陈三似顺势坐下,然后顺从地把头伸过去。
她的手软而指节粗大,是早年做粗活累的。她轻搭了一下,或许一下都没有,芳书又把帕子递到她指尖。
“头发都是凉的,外面这么冷吗?”
陈三似划拉一下头顶的水珠,“一点不冷,”她先环视一圈,然后像突然想到温暖的源头一般,明显地看了好几眼王玉芳身前的刻金暖炉,笑说:“妈你这屋可暖和,一进来我都直出汗,后背都湿了,就一点都不冷了。”
妈,好冷的,没来的时候我都要冻死在外了,多亏了你这个暖炉呢。
你这个暖炉什么做的呀?
哦哦,金子呀?怪不得这么漂亮呢。
王玉芳心疼地道:“来了我这就不冷了,那还是冷啊。”
拿着糕点包的丫鬟芳画极快地看了俩人一眼,便若有所思道:“那是……小哥屋里没炭火了?”
陈三似忙摆手,“有呢有呢,还有点黑炭能烧呢。”
王玉芳不赞同地看她一眼,“黑炭?黑炭怎么行?那东西能呛死人。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死了,我怎么办?去,芳书,取一筐龙眼碳给三似。”
陈三似又推诿两句,像是去别人家还要收东西不好意思一样,脸上带着羞愧和不自在,干巴巴地搓着大腿。王玉芳安慰她几句,她便脸色好了点。
实际上她心里满意地不得了,一筐龙眼碳,能卖不少钱。虽然她也很想要炉子,但干妈根本就不可能给。她不贪心,白得点碳就挺开心了。
这是陈三似跟干妈说话的惯用招数,十几年来这一套她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讨讨好、卖卖惨、撒撒娇,这是最简单且最不需要动脑子的方式,但偏偏干妈就吃这套。
干妈这么多年来什么没见过,比她高明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