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压过枯叶,碾成碎片,仿佛农人在烈日炎炎劳作下不得已发出气喘如牛的吁吁声,也将蒋霜疑这个人也碾成了碎片。
不知是否因为落地冲击力太过巨大,亦或是蒋霜疑早就已经听清。
就在离他们约莫有一百步的距离,那里的人们商量着要将她已死的女儿,被蛇虫鼠蚁啃食得只剩下一副骨头的躯体再从坟里刨出来。
掩埋在熊熊烈焰里。
蒋霜疑身子控制不住越抖越高,胸腔里震动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与小婉走散,她才刚满六岁。
她总是在梦中记起,小婉圆乎乎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一切还未曾发生过的时候,她漂泊不定二十几年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家。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女儿。
日子虽艰难,甚至还不比她去贱卖身体,但丈夫体悟她,尊重她,极其珍重为她的女儿取名为陆小婉。
从此小婉便是她未来的希望。
在小婉成长的岁月中,家里再怎么艰难,她也会每一年为女儿缝制一件新衣服。
等到她的小婉长大、成人、再为她张罗一桩好婚事,决计不让她受一丁点苦楚。
她日复一日祈盼。
可一场旱灾将她剥夺得分毫不剩,起初丈夫死了,她还有小婉,后来小婉离开了。
她就什么都不剩了。
往后的岁月里,她每日都会在梦里描摹小婉五六岁的模样,以及她后来的样子。
亭亭玉立,比起当年的她还要略胜一筹。
许是老天垂怜,她便真的看见了她的小婉,画着最为浓重的妆容,却磨灭了她曾对女儿最美好的幻想。
宛如一把钝刀缓慢插进她的心脏。
这世间最大的恶意,终究惩罚到了她女儿身上!
蒋霜疑双眼紧闭,眼皮却不住颤动,眼角划出两行清泪。
围住坟堆的农人已将锄头挖进红褐色的土里。
一锄一锄挖去属于一个女子最后的归属。
无异于用刀凌迟蒋霜疑的躯体。
温丽湘眉头紧锁。
日头正处于天空最中央,炙热光芒从空中垂直映射到地面,穿过层层松针缝隙,落到人的脑袋上。
温丽湘脸上渡了一层金黄色的光,额上汗珠更为明显,大颗大颗顺着脸庞滑落。
她头晕目眩,撑住树干的手指指尖因为再度使力又白了几分。
肉眼可见地发颤。
她的呼吸略有加快,始终抬不起的眼皮堪堪往上抬了抬,才勉强让她平复下呼吸,不停煽动的鼻翼也起了点点针尖般的汗。
因他们所站这地方是一个缓坡,蒋霜疑不管不顾从青川手里挣脱,身子一路向下滚落,直到被一棵刚长成不久的青松截腰拦住。
枝头的松针不住抖落,掉在她身上。
“是谁在那?!”
本充当木碑的腐朽木板已被陆兴绍抽出随手扔在地上,为了尽快挖出尸体,他也加入了这一场浩浩荡荡的掘坟队伍中。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优越感。
王传兴负手站在坟堆旁边,脚底正踩着那块木板。
上面被晕染开的黑墨是青川就地拿出炭笔匆匆忙忙写了“陆小婉之墓”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木板承受不住王传兴身体的重量,断成两截,他听闻前方似有什么动静,又往前移了两步,眯眯眼里透出凛冽寒光。
颇有气势地问上一句地上的人是谁。
他脚下的木板于是碎成三截。
陆兴为再被他吸引注意,木板便碎成四截,接着由在场的人踩踏蹂躏,陷入泥土。
永不见光明。
王传兴那句问话明显裹着杀意。
温丽湘脸庞的汗珠汇聚到下巴尖,滚落在地,灰白色的叶片一角恰好被润成比灰白更深的灰色。
温丽湘不自觉敛住呼吸,呼吸的频率时缓时急。
她还没办法独自应对这样令人惊骇的场面。
微微映照着阳光的瞳孔,比琥珀色更深一点的颜色被削弱,
里面的骇色一览无余,手指又蜷缩起来,收成拳,抵住树干。
粗糙的树皮磨砺着她手背细腻的皮肤。
心底有一股冲动让她急切想冲上去,可挖坟这样的事显然在她的认知之外。
身下的脚始终抬不起来,便只能流露出求助般目光看向裴肃朗。
裴肃朗站在她前方一点,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望见他紧抿的唇绷直成一条冰冷直线,上眼皮微微耷拉下来,遮住漆黑眸子,丹凤眼的眼尾变成更为狭窄的线条。
裴肃朗不为所动。
温丽湘略有希冀的眼神终是从他身上收回来。
脑袋越发晕晕乎乎,翻搅着满是猩红色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