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屋之上,遥遥远望,帝京城内人烟浩荡,比佳节开市还要闹嚷。
她转头看向一旁枕臂而卧的萧炽,“今日萧府抄家,你不同紫苑去凑个热闹?”
“紫苑去就行了,”他闭着眼,似是困倦极了,“萧礼都还没死呢。”
陆令遥失笑,“放心罢,单是洛州一事,都够他死上千百回了,兼之杀兄弑嫂,欺君罔上,唔......最少也得是个凌迟。”
萧炽长睫微动,面上有丝清浅的笑意。两人离得很近,袍角相缠,午后清风拂过,玉簪香气飘浮,竟有股难得的静谧之感。
萧炽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萧礼身份的?”
陆令遥极目远眺,好似瞧见了萧老夫人颓然破败的身影,也不知年至古稀再遭变故,她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愚昧之举。
她迎着行宫中略有血腥之气的风,轻声道:“我在你的识海中,见到了萧大公子。”
萧炽喉间突地泛上一股涩意,还没等说话,楚澄持剑而来,在屋下仰首问道:“陆师姐,泉中尸骸已经捞出,放入了殿下送来的楠棺之中,上头似附有怨魂,师姐可要去瞧瞧?”
陆令遥笑着颔首,轻快道:“你们先着人守着,我随后就来。”
话毕,她回首垂眸,“我要先去泉边,你可想随我一道......见见他?”
萧炽微微闭眼,翻了个身,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夜间梦呓。
“我这幅模样,就不去了。”
陆令遥也不为难他,点点头,飞身而下,沿着小道一步步走近璎园。
诛魔阵毁了大片水殿,陆令遥行至此处,望向还未来及的修缮的残垣断壁,突然福至心灵。
原来那夜刘公公弥留之际,口中所念并非诅咒,而是提醒。他应是早就得知萧礼身份,以此为把柄要挟,求得公主府庇佑,却被萧礼骗到阵中,借刀杀人,想将秘密永久地埋葬下去。
陆令遥拂去泉上浮起的败枝残叶。
汤泉清透见底,隐有热意,她双指一点,一阵涟漪过后,清泉陡然翻滚,仿若风云突变,霎那间翻涌起浓郁的血色来。
血雾蒸腾之下,渐渐凝起一个人形,他面容煞白,浑身浴血,明明是只极恶的血煞,一双眼却温柔得好似天神。
“多谢仙君,替我妻儿沉冤昭雪。”他温声道。
陆令遥俯身回礼,余光瞥到院门外那未藏好的一角玄色衣袍,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上来的。
“我只是阴差阳错翻出了萧礼的身份,要让皇帝下定决心不再保他,还多亏了萧炽多年搜集的罪证。”
她顿了顿,“虽然命途多舛,但他仍旧长成了很好很好的人。”
萧裕却微微笑着,有些歉疚道:“仙君不必哄我,我既能让自己成煞,也能知道,那孩子......早已没了。”
陆令遥一怔。
萧裕身上的血气渐淡,“炽儿生有异像,又遭人陷害,我们夫妻十分惶恐,去无妄山借来典籍,日夜翻阅,方才模糊猜测,这孩子,许是日神转世历劫而来。”
“是我无用,既连累炽儿一生凄苦,只怕也连累了那位仙君的命数。”他叹道。
陆令遥摇头道:“这与大公子无关,都是奸人作祟。”
萧裕眼中似有挂念,望向院门外的角落,勉力提高了几分声音,却不知究竟是在同谁说话,“神之寿命千年万载,我们缘分已了,只愿他莫囿于这短暂一世,往后天地广阔,大道通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他其实已算不得他的孩子。
陆令遥默然片刻,见他身上血气愈淡,煞气无存,一汪甘泉隐隐有干涸之象,她抬眼惊道,“萧大公子!”
萧裕面色淡然,“仙君可知金乌化泉之说,传说当年后羿射日,天上的金乌落地,化作九口汤泉。”
“我那时本想殉妻殉子而去,却不曾想因着炽儿的身份,竟有幸就地成泉。只是阿璎惨死,被妖道所俘,我为保下她的尸身魂魄,造下不少惨重杀孽。”
“以阿璎的性情品貌,无论在何处都能活得很好。她一生的苦难皆因嫁我而起,也当从我终结。”
他虔敬地一礼,“一切业障由我来担,劳烦仙君,送阿璎,清清白白地入轮回罢。“
萧裕的化形越来越淡,越来越浅,连声音也愈发飘渺。
陆令遥心有不忍,道:“你可有话要我转告于她?”
厉鬼不见煞,只怕卢璎至今,都不知那团保护她的血雾从何而来。
萧裕淡淡地摇摇头,“她已是厉鬼,不宜再添挂念。”
他神思混沌,好似回到了少年结发之时,这一生,悔恨万分,唯一有幸之事,是得卢璎为妻。
萧裕恍惚一笑。
“就让她以为,我死在帝京的那场大火中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