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地势并不是很高,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积了水,夏沂尔一脚踩下去,开胶了的鞋底中渗入了水,冰冰凉凉的,把鞋垫和短袜都浸透了。
但她在沉默地忍耐,因为她每一双鞋都是开了胶的,她只是善于刷鞋,把每一双穿了好几年的鞋都刷得很干净,仿佛这就是新的。
“今天的事情,谢谢你。”夏沂尔不知道短短几天内她把这句话究竟说了多少次了,“你每次都在帮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来还你的人情了。”
“不用还,我只希望那一个请求你能答应。”贺楮的语气在冷雨天显得疏疏冷冷的,走到进站口单手把长柄伞抵着摁住开关合拢了,雨水顺着伞尖蜿蜿蜒蜒地爬,恰好抵在她的鞋尖前。
夏沂尔的鞋尖提了提那滩水,水花在空中飞起一泼弧度。她的声音在发颤,只可惜掩藏在大雨中,两人谁都没听见:“我觉得我像一座正在休眠的活火山。”
贺楮刚倚在扶梯的手上一顿,右脚悬停在空中:“什么?”
夏沂尔站在站口外,和他隔着大概一米左右的距离,眼底恍若有清透的水迹淌过:“我觉得,我们就算遇见了,还是当做不认识吧。”
贺楮的指尖一滞,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眉峰微微下沉,暗示着他心情并不非常愉快的事实。
“我觉得,你很好,但是你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夏沂尔当然知道自己这话有多不识好歹,多狼心狗肺,多让人心寒,“你每一次的出手相助,都成功解决了我的困境。但我变得不适应了,对痛苦的忍耐度下降了,可我知道此生我定然还要一遍遍地忍耐那些痛苦。”
如附骨之蛆的贫穷,成长经历中遭遇了数次的性.骚扰,打工时被装聋作哑的老板克扣工资,永远也不会处理完美的人际关系,想成为天之骄子却发现机遇总是擦身而过,想培养部分能力却又负担不起时间和金钱的成本。
她在学生时代满怀憧憬,觉得自己会成为在喜欢的领域闪闪发光的人。
但她现在发现,她只是最最普通的人,过低的人生起点让她连普通人都比不上。
他太好了,果然如她少年时代期待的那样,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
可天才的光环是会灼伤普通人的。
她控制不住地会妒忌,会歉疚,会因为对痛苦忍耐的阈值降低而更容易崩溃。
她不能贪恋这一朝一夕的轻松惬意,不能习惯落入困境后随时有人拉她一把的感觉。
夏沂尔望着他,最后甚至微笑了一下,然后有些用力地说:“其实真的,很感谢你。可是我觉得你这种,天才,是不会理解我的。”
她想把这把伞还给他,但又觉得似乎并不需要计较这一时一刻,他们并不是因为吵架而决裂,相反,她其实特别感激他。
贺楮往她这个方向走了一步。
她往后退了一步。雨珠倾倒在伞面上,力度大到她手都在发麻。
贺楮俯身,将手中所有的东西都轻轻放在地铁口的角落,随即单手抄兜,面色沉静地往她的方向大踏步而来。
夏沂尔步步后退,不料再次一脚踩进了水坑。
这一回袜子完全湿了,冷冰冰的水浸泡着,她足底却泛起一种潮热的感觉。她的脚在窒息。她是一条要被淹死的鱼。
宁市没什么夜生活,晚间地铁也很冷清。
夏沂尔这几天暂时压下去的情绪在如此孤寂的夜晚齐齐上泛,所有的情绪管控开关失灵,她知道她在对一个她仰望多年的人倾诉、发泄。
“你也看到了吧,我很虚伪,很会撒谎。”夏沂尔站在两级台阶下,仰头看贺楮,“我为了体面告诉你,我是在做高薪资的家教工作,实际上我只是在餐馆、超市打工而已,薪酬低廉,因为我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贺楮平静地听着她说话,桃花眼没有如往日微微弯起,朝下看时肩颈优越的条被光勾勒出来,干净而利落。面上没有任何的波动,仍然太过卓绝的一张脸。
他光是一张脸就有了无可比拟的优势。
这张脸现在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性别上的吸引力。
她只是嫉妒他。
当他从网络中走到现实她的跟前,并且一次次向她伸手时,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从羡慕变成了嫉妒。因为她永远无法成为他这样的人。
“因为我找不到工作,我贫穷,但我需要自尊心,又痛苦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优点,总是羡慕嫉妒别人。我快承受不住了啊。”她没有哭,只是声音在喉咙里撕扯,最后发出一点模糊的泣音,“我发现我没有能力,没有天赋,做什么事情都是平庸者,只是这个世界上渺小的一粒尘埃而已。”
夏沂尔看见,贺楮抬手揿开了伞,纯黑的伞没入夜色中,最后稳稳当当地、更高一截地支在了她的头顶上。
他再往下走两级楼梯,和她站在同一级上,然后,再往下走了两级。
他站在下方仰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