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猜到了他会告诉她,他不会轻看她。但只要她是借他的势,才得以离开李海存的,那么,任谁看了都会疑心其中有见不得光的首尾。
那些有自信说无需在意外界眼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很富足的人。他们或是出身很好,或是学问很好,总之,在一些方面受人仰视。自然的,他们做事出格一点也不要紧,毕竟有瑕不掩瑜的说法。
苏傲雪不同,她出身很糟学问一般。她但凡做错一点,人家就会把她整个人都说得一无是处。她立志要当编剧,这是文化人走的路。不管这里的文人是德行一致的多,还是道貌岸然的多,终归他们是不愿意容纳一个道德败坏的女流混迹其中的。
“杜景堂君,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苏傲雪想罢,抬眸怅然地望着他道,“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心了。”
“你就宁可伴着豺狼过生活?”杜景堂脸涨得通红。
面对诘问,苏傲雪丝毫不改变态度:“我童年生活的环境不好,这你是知道的。”对于儿时被拐进窑子的事,她很婉转地表达,小心地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在那种地方,给客人端茶送水,每天不知要听多少男人的自白,说自己不一样,说自己一片真心。”
“你始终还是不肯信我,你拿我当……”
“人和人的信任,是相处出来的,不是成天挂在嘴边,强迫我必须遵从你的意愿。”
说完,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他们都意识到,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么一段开始不久却相交很深、晦暗而不可告人的关系,走到这里必须画下休止符了。
苏傲雪伸着手指,把两颊的眼泪都抹去,撑持着精神,说道:“现在和过去,我的话总是很伤人,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这话也是我想说的。还有一层——”杜景堂把手背在身后攥成拳,犹豫了许久,才颓然道,“你自己万事多小心!”
在道别之后,杜景堂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杜家的听差来小院子里看了好多趟,终于盼到他回来了,立刻跑上前说:“三少爷,江先生电话里找你好多回啦。说是晚晌你不赴约,他们一班客人就到咱们家热闹来了。”
“去什么……”杜景堂抄起一只空杯就想朝地上揍,然而一直没摔下去,心里一转念,气不愤地表示,“去,我立刻就去!”
听差自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闹大爷脾气,气都不敢喘一下,灰溜溜先跑了。
之前,为了能时常和苏傲雪见见面,杜景堂和江立权那干人短暂地疏远之后,又主动地走近了。时间久了,那班人凡事都愿意喊上杜景堂。因为他手头很宽裕,回请的场面总是很大的,为了能够大吃大喝、大笑大闹,这些人自然想方设法拉他在其中周旋。
可今天,苏傲雪同他说开了,她不要他的善意,不要他帮忙,那他还跟那起酸溜溜、假惺惺的人混什么?
正要摔杯时,杜景堂看见请客票子写的地方,是尚仁里一处长三书寓。这种地方在北方叫作清吟小班,是堂子里最上等的所在。因之,想起了苏傲雪哪些话,她在堂子里反复听男子张口闭口地谈真心,才使得她不愿意轻信任何人。
其实,杜景堂何曾去过那种地方,却被那起负心男子连累着,背这种黑锅。他实在气不过,觉得自己不能白担罪名而不享受,干脆就闹一晚上得了!再者,他也要亲眼再跟那些男人比一比,自己和他们难道是一样的道貌岸然不成?否则,怎么会无论如何地说好话,都换不来苏傲雪一星半点的信任呢?
有这样的两个念头在,这顿花酒,他还非喝不可了。
到了地方,未进屋就听见里头热闹非常。
“去惯了歌舞厅,其实也就那样。来这里听小曲、下棋,别有一番风味呢。”
“贴身跳舞是洋人的情趣,我就觉得太露骨一点,还是书寓里的玩法比较雅致。”
杜景堂听了不由地冷嗤,站在门边没有立即加入。
邀起这个台面的江立权,正一位客一位客地敬酒。恰巧看见门边有贵客,立刻迎上去握了握手,道:“景堂老弟台,你可许多天不露面了,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做神秘的事业?”
“也没什么神秘的,不过春困罢了。”杜景堂懒洋洋敷衍一句,来之前那股狠劲这时候完全消失了,倒是懊悔加入这个局面,免不了又要受罪。
果不其然,江立权轻佻地问着满座的人:“你们说春困的重音字在哪儿?”
跟着,一阵充满狎昵意味的笑声,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这时候,胡云九打完电话归座,道:“田坤君刚回上海,说过两天就要来相会了。”
江立权很抱怨地追问:“他这一向,到底上哪儿快活去了?”
“他那样年轻又有钱,当然去哪里都很逍遥的。”胡云九展开折扇摇着,脸上不免艳羡起来,“他说自己有两年不曾去南京了,思念秦淮河边风光无限,便去小住了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