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过后,我陷入了一部之主该有的忙碌,不仅要安排部中战马、牛羊、驴骡、骆驼等牲畜的放牧驯养,关心水草田产的利用情况以备退化迁徙,还要为打架斗殴致死的死人决断财产去留和家口归属,再没空单独召见他。
偶尔见他,也只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
那日,骑兵帐的几匹战马突然发病,恐有传染,我在部从的簇拥下急匆匆离开主帐往马场赶,偶然瞥见他站在人群中恭恭敬敬低头行礼。只看装束和姿态,倒像是融入了乌洛兰部。
但我知道,他只是学乖了。
他只是清楚了:若要保住性命,就得主动融入。
明暗两重监视之下,我比谁都更清楚他的一举一动。
第一个五日过去,兰氏兄弟禀告说,他在种地方面实在是一把好手,姿态娴熟技艺高超,并且不吝于授予旁人,很是拉了一番好感度。
他十分机敏好学,吃饭是都只安安分分捧着个陶碗,只是爱跟那个通事甘夫坐一起,瞧着正是在学我大夏话。
并且,他十分安分乖觉,纵然发现了我派去监视他的人,也没什么被羞辱被限制的不忿感,反倒安分守己明里暗里地方便他们兄弟二人监视。
我能看出来,兰大尚且理智,兰二则已经在觉得他是个好人了。
他收买人心倒真是一把好手。
不过我可不会纵着他。
既然他会种地,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会,是不是真像中原所传闻的那样,身负神农氏血脉?
这般想着,我忍不住勾起唇角,派人将他引荐给田长。
田长是上上个乌洛兰部之主的兄弟,论辈分颇高,只因母亲是个汉奴,于是只能管管田产耕种,马匹牛羊交不到他手上。他种了大半辈子地,不少部落的年轻人都爱找他请教。
他的种地技巧好用与否,可不能流于表面,交给田长试试才是真。否则他若在其中使坏,岂不是成了我的责任?
至于那个甘夫,还是同他扯开吧,多安排些远派的活儿就是。
毕竟我可不想他过得太容易。
一番安排下去,第二日晚,我的暗探来了一个人做第二次禀告。
没想到他确实有点本事。田长一开始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却在他上手之后连连点头,态度缓和了不止一点。
我知道他必定会藏私,不过这没什么。因为我迟早会一点点将他剥开,压榨得干干净净,利用得彻彻底底。
此后一连数十天过去,他种地种得风生水起,田长甚至专门来拜见我,就为了提起他的功劳。
都这样了我还能如何?当然是论功行赏,赐给他一只活羊以示嘉奖。
结果第二天暗探和兰大双双来报,说他当众将羊烤着分吃了,田长更是被着重关照,分了个油汪汪的烤羊腿,其他人也见者有份。
……好好好,收买人心这一套,算是被你给玩明白了。
蹛林秋会在即,各部都在忙活着点选祭品贡品,我乌洛兰部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中行先生为我大夏带来了疏记之法,耕种所获、放牧所得与巡猎所捕,理论上来说,账目应该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
奈何绝大部分部民不是不擅记画就是格式错乱,收上来的竹简帛书皮卷都得花大力气梳理清楚,具体的数目更是得由我派亲信亲往点校。蹛林秋会一日近似一日,我居中调度,自然一日忙似一日。
但他却过得顺风顺水。
尤其是秋收刚刚过去,食粮入库后,他前所未有的闲。
……我确实看不过去了。
所以我将他也召来主帐打下手。
但他甫一掀开门帘进来帐中,我抬眸望过去,看清他的脸的同时也反应过来,我和他尚且言语不通。
……还是叫他回去吧,遛过这一趟也算消气了。
但我听见他行礼时开口:“敢问公主,召在下何事?”
字正腔圆,音清节凛。
看来他是有点语言天赋在身上的。
我:“来点校各帐牛羊物产。不过你此前没接触过,须得有个人来教你……”
我沉吟半晌,环视四周,各个部从都忙得很,只有我那年方八岁的继子正在慢吞吞地翻面前的帛书。
我那继子身为乌洛兰部的继承人,他的一应境况我了如指掌,自然也清楚他确实是会了点校的,只是因为人还太小,在这里也只算充数,实质上干不了多少活。
拿来教他倒是正好。
我招手唤人:“来,稚晖,你来教他。”
兰稚晖眼睛一亮,小跑到我面前:“好的阿母!他叫什么名字?”
我努力回想了下,答:“满弓,他叫满弓。”
稚晖闻言点点头:“阿母,我保证好好教他。”说着,小崽子负着手绷着小脸转向他,故作深沉:“满弓奴,你可要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