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召来萦回,又屏退了周遭所有人,开门见山地淡声吩咐道:“今后母亲的事只许你我亲自去查,再不许任何人插手,无论是谁。”
萦回没有问原因,也未有半分犹豫,只是迅速垂首应下。
可卫珩却并没有急着让他退下,而是略微出神地望着手中的茶盏,沉吟良久才又问道:“萦回,倘若你的妹妹尚且在世,你会希望她来替我卖命吗?”
闻言,萦回先是有些疑惑,疑惑卫珩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随后又将薄唇抿得像一条绷直的线,挣扎了须臾,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卫珩已经得到了答案。
“直言便是。”
可他还是执着地想要亲耳听一听,甚至素来淡然的眸光里都流出了几丝迫切的求知欲。
萦回这才拱手做了个揖,语气分外坚定地答道:“不愿。我只愿她一双手不染世俗,只管平安喜乐,其余大可由我来背负。”
卫珩听着这番话,神情显得有些恍惚起来,手上虽还稳稳地握着那只乌金釉茶盏,骨节处却在渐渐泛白。
良久,他骤然松了力道,阖眸轻呼出一口气,那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阿珩!”
不等卫珩开口,萦回便已经稍稍提高音量叫住了他的名字,随后摇了摇头,终止了话题。
“嗒”,卫珩搁下茶盏站起身别过头去,将面上神情全然匿进暗处,过了许久才轻轻出声:“是我失态了。”
萦回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卫珩,这个与他一起长大、明面上是主子实则却亲如手足的人,明明该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饱受父母疼爱,然后一生光风霁月,此刻却黯然立于阴影中,唯有衣袖上繁复的银线绣样映出微弱的阳光。
郡主的音容笑貌如今在萦回的脑海里已经十分模糊,但他仍记得大约十七年前,五岁的他与年仅两岁的小妹因战乱一路流亡至硕州城外,意外落进人牙子手中,而买家也几乎敲定,可小妹过于年幼,是以并未被一同买下,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只是一个劲儿地挣脱出来,连拖带拽地抱着妹妹拼命地逃。
可那般小的孩子如何跑得过大人?他绝望而又茫然地四处张望,那时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位穿着素雅却十分貌美的年轻女子忽地映入眼帘,她怀里抱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生得粉雕玉琢,似乎与小妹年岁相当,与自己当下的凄惨境遇成了鲜明对比。
他收回了目光,死死护住号啕大哭的小妹,任由鞭子抽打在背上,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那时又痛又怕,忽然耳朵一阵嗡鸣,似乎已经顾不上去听周围的声音,只是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位女子有些匆忙地越过人群走了过来,似乎与那些人交涉了一番。母亲……?
她明明不像母亲,可是又好像母亲。
他们得救了。
那貌美女子招来远处的下人替他瞧伤,又丝毫不嫌弃地抱起已经哭哑的小妹一边轻轻拍打后背一边柔声细语地哄着,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是那样的温柔。
她明眸里的光芒柔和得像小兔子耳后最柔软的绒毛,带着淡淡笑意举目望向不远处的美景:“有诗云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又有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这般佳句,你们往后就叫萦回、嘉荷吧。”
萦回、嘉荷……真好听的名字啊。
他一时有些愣神,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要下跪叩谢,却被眼前的女子伸手拦下,她似乎毫不在意,双眸里盛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愁绪。
“珩儿今后又多了个哥哥和妹妹咯。”
她轻声如是说道。
他们被带到一个叫做伯爵府的地方,并赐以“卫”姓。彼时初到此地的萦回还不知晓,她是名不见经传的乐平郡主、伯夫人潘氏。
此后萦回便常随卫珩到雍宁侯府与其表兄一同念书习武,嘉荷则被郡主当作女儿养在身边。
嘉荷学语甚晚,或许是经历了先前的流亡,以至于许久都不愿开口,甚至会成夜啼哭不止。平日里除了萦回,见任何人都要怯生生地抓着郡主的衣裙躲到她身后。
但郡主有足够的耐心。
她从不表露出半分恼意,只是不厌其烦地,一字一句、一遍遍教那孩子说话。
直到有一日,萦回看见嘉荷笑呵呵地举起藕节一般胖乎乎的手臂,将手里有些化掉的桂花糖往郡主嘴里送,郡主毫不犹豫地张口含住那块糖,又掏出帕子将她的小手仔细擦拭干净,然后将她抱到怀里,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笑作一团。
郡主将她养得很好。
萦回有一刹忽觉羡慕,但想到那是自己的妹妹,想到郡主平日的关照,想到小主子待自己如兄长,便又觉得释然。
只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郡主撒手人寰,偌大的伯爵府内再无人将小荷当作女儿疼爱,没过多久,小荷便误食了后厨用来毒鼠的礜石粉末,被府中下人发现时早已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