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下惊恐和讶异,齐芙就着他伸过来的手起身。
“陛下何时来的?臣妾竟没察觉到。”
魏杞泽今日满面春风,看向齐芙的眼神更是温情不已。垂手扔了纸伞,牵着她的手往亭下走。
千秋亭对面的连理柏,逐渐从齐芙余光里消失。明媚日光下,她的眼神四下寻觅一番,却没找到文竹的身影。
想来是已退到后宫苑之外了。
“后宫苑的花这般娇艳,朕却不得空来看上一眼,真是可惜。”
魏杞泽的声音低沉慵懒,桀骜中带着轻微的疲倦。齐芙垂眸看一眼他握着自己的手,却觉他窄袖处一圈明黄金线刺目不已,忙移开眼,装作听不懂他话中双关之意,淡淡接话:“陛下心系天下,已多日不曾好好歇过了。”
魏杞泽攥紧她的手,恨不能将这份柔若无骨攥进自己身体中。前些日子被压抑在战报与算计中的想念,在花香叶绿中,又全部翻涌出来。
“你的兄长,明日便要启程回辽东镇了。”
齐芙面色不改,笑道:“守卫边关,本就是兄长的职责,尽早回去也好。”
“眼下辽东无总兵,朕已下诏,任他为辽东镇副总兵,兼领总兵之责。”
齐芙停步,立马就要下跪谢恩,魏杞泽一把将她拉住,“朕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看你谢恩的。”
高木密叶中,丝丝缕缕的日光投下来,将魏杞泽的脸分割成千条。打眼看去,让人生出些错觉:似乎他的脸,他这个人,本就是千条零碎拼凑而成的。时而为整时而化零,很难让人看清楚。
齐芙被他牵着继续往前走,往后宫苑的深处走。魏杞泽的声音很低,混在微弱风声中,给这春末热气中凝了一层寒霜。
齐芙听见,他谈到辽东战事,谈到方氏一族。
“朕本以为方骞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方子帛陪上全族性命和前途,可是怀恩说他会。如今看来,怀恩说的果然没错。”
冷笑一声,魏杞泽继续说道:“他本可以在方子帛战败后,第一时间上书请罪大义灭亲。倘若如此,朕对着他那张老脸,和他身后一群大臣,倒真是不好下令株连了。只可惜,聪明了一世的人,行到知天命的年纪,竟也会犯这样的糊涂。”
区区一个方子帛......
齐芙在心里嚼着这句话:魏杞泽从未感受过父爱庇护,甚至他幼年所有风雨艰难,都是生父一手造成的。如此的他,自然不会明白方骞为何会拼死请罪,甚至愿意,代子受死。
言谈间,两人已经走到浮碧亭。踏上台阶之时,魏杞泽笑着丢出一句:“眼下战事平息,辽东有齐信在,朕也可暂且安心了。”
齐芙笑着应他,心底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万人生死换来的胜利,于帝王眼中,不过一笑置之。天下万民之苦厄卑微,上位者又如何能体会?
他要处置方骞,本可以选个别的法子。工部掌管国之工程,修建事故,钱银错处,想要给方骞安个罪名,何其容易。可魏杞泽偏不,他为了一击致命,为了瓦解方骞全族,绝了他们再次爬起来的机会,且不让人有置喙回旋的余地,精挑细选了这个最惨烈的方式。
更令齐芙觉得恐怖之处,便是魏杞泽即位之初,便定下了这个计划:自他任命方子帛为辽东镇总兵,册封方格玉为妃,让她诞下昭阳公主开始,所有的人,便都进了这盘棋局。
甚至于,齐芙无法不联想,若当初贞妃怀着的是皇子而非公主,狠毒如魏杞泽,应当不会让这个孩子降世吧。
他将万千宠爱给了贞妃,将容忍信任给了方骞,将边关兵权给了方子帛。他让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看重旧臣,对方骞一家恩宠至极。因而到了今日,方氏一族沦落绝境,百姓们也只摇头叹息,道一句臣子有负君心。
建国功臣他尚且算计至此,倘若知道自己此番图谋,怕不是要将自己活活剥皮拆骨方可解恨。
浮碧亭上重檐盝顶,檐下阴影如墨。魏杞泽牵着齐芙走到亭中,并未坐到正中的青石圆凳上,而是脚下一转,引着她坐到一旁美人靠上。
两人同坐,魏杞泽架腿而坐,跷一脚,成禹步之姿。另一手搭在椅背上,指尖落在齐芙肩头,“下月,便到巡狩之时了。”
巡狩,是先帝立下的规矩。每年四月,天子出行,名为狩猎实为巡察。意在彰显天威,考察京畿官员。
但因此举颇为耗力,且内阁六部、十二监二十四衙门、三司五寺皆要派出官员随行。因而先帝特定下规矩,新帝登基三年为稳,三年后方才开始巡狩。
如今是雳元四年,魏杞泽称帝已满三年,又逢辽东大捷,正是开始巡狩的好时候。
前世,魏杞泽出京巡狩一月,回宫已是孟夏之末,正是康王领旨成婚之时。魏杞泽不在宫中的那一月,是齐芙入宫之后,最为肆意畅快的日子。
只可惜好梦转瞬,醒来仍是寒凉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