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桢抬抬眼皮子:“你这是做什么?”
“请罪。”
她默然须臾,对房中侍人道:“都出去。”
隔扇门合拢,她方瞧向沈衍:“你是说今日的事儿么?”
“臣……上元夜之事,与今日之事,皆该请罪的。”
他满是希望地抬眼望向她,她却道:“只说今日之事便是。上元夜……上元夜那件事,我再不想提。”
“可是,殿下……”
她撇开目光,淡声道:“你若是瞧中了她,等你十五岁了,若她还不曾出宫,也没有配人,我向阿兄讨她来,与你做对食便是。作甚一个望着一个,那‘郎泪盈,妾泪盈’的样子,仿佛我是个恶人,将你们生生隔开了似的。”
“殿下误会了,她是臣阿姊……”
话音未落,她身边的茶盏便砸在他身侧。一声脆响,碎瓷落在地上,茶水打湿他衣裳。
小小的女孩儿,双眸发红,道:“你当我是个傻子么?你阿姊?你哪个阿姊?你家除却你,哪里还有活人?谁敢收留你阿姊?”
她的胸膛起伏,如连珠箭般质问一通,旋即一笑:“我原还当你是心仪我呢,却是我多想了。也无妨,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天下许多博闻强记的少年,难道就只你一人,可教我读书,可与我作伴?我起先当你是友伴,如今你却这样……”
沈衍瞳眸一缩,她是误会了,她说出的话,却字字戳他心房。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直视他眼眸:“沈二郎,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做内侍,可你便是恨我,又为何要骗我?”
“臣不曾骗过殿下,臣……是很感激您的。”
“感激我留你一条命?”
“是,臣这条命既然是殿下救的,也便始终是殿下的。若是……”
他话音未落,姬桢却抽了他一记耳光。
她力气不大,但声音清脆,直将沈衍打懵了。
“我救你一命,如今却这样侮辱你,就算恩怨两清了罢。”她冷声道,“今日我会叫谢见深来带你走,你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说过了,莫要提上元夜的事,你却非要说,难道以为哄哄我,我便会欢喜么?”
“殿下……”他犹疑着唤她。
“你不是个好人。”她低声道,“我信错你了。那《五朝史语》,你读过,是么?你明知,明知那是本禁书。”
她甚至笑了,身形微微颤动,眼泪却从眼眸中一颗颗坠下:“从今往后,你我生死也不要再见了。书的事,我自己承负,算我……算我眼瞎,算我该。”
说着便转身,朝着内间床榻疾步而去,那一声哽咽,竟招得玉奴跃下矮榻,咪呜咪呜地跟上去。
竟连一只狸猫,都知晓她心伤,都想安抚陪伴她……
沈衍霍然起身,手中已经抓了一片碎瓷。
他两步迈上前去,从她身后紧紧抱住了她:“殿下。”
“放手!你是要死吗?!”姬桢怒喝道。
她话音未落,指尖便碰到温凉滑硬的物事。
低眸只见描金葡萄纹样,是那只瓷茶盏的碎片。
沈衍将瓷片塞进她手中:“殿下若是要杀臣,动手便是。只是,若殿下不杀臣,臣这手,断断不松。”
“你当我不敢吗?”
她一转身,虽还禁在他手臂挽出的圈子里,瓷片却已然贴上了少年颈间。
分明的血管轮廓,被尖锐的边沿压得平下去。
但凡她手一抖,又或是他脖颈一动,瓷片便会划破皮肉。
可沈衍竟不说话了,默默望着她。
他知道她敢。
也知道这一下划过,他或许真会殒命。
可是,可是,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抱着她,看得见她细密浓长的眼睫上沾着细碎水滴,看得见她总像微笑的唇失了血色,看得见她咬紧牙,下颌绷出凌厉的一条线。
若是死在她手下,也算是某一样善终。
倘若连她都忘记了他,活下去……活下去又是为了谁?又能期待什么?
而姬桢,从他眼中读到了温情,亦读到了她所陌生的痛楚——竟似是平静地等待她的裁决,等待宿命降临,等她手上加力,结束他这一世受的种种熬煎。
这会是他表演给她看的吗?
又或是,他真有那么难以言说的盼望,宁可死在她手上,也不肯放她“误会”?
她狠狠咬着牙,手指却终究松开,瓷片落地,响声清脆,分崩开的样子,仿佛绽开了一朵极小的花。
“沈衍。”她说,“你欺负我。”
他不谢罪,也不道歉,只牢牢盯着她的眼眸,自说自话:“殿下,别不要臣。”
“我不能吗?”
“臣不能。”
“不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