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两日后便入宫了,临行前荐了李继来,整理书坊中收到的投书。
只是李继的本事,与沈衍相较,实在是有限得很。
他只能将显然不像话的文章筛出去,却不能将令人惊叹的好文章选出来——他选的文章,便是贴满书坊的外墙,也还有多余。
姬桢便只能在赈灾之事外,每日抽了时间,亲自在李继挑出的文章里再选些好的出来。
那究竟不易,很是耗了她一些精神。
而奉了皇帝旨意,监看安抚受灾百姓与发粮赈济的事情,亦是叫人头疼。
虽然叶缮果然好心,同意将麾下人马借了二十余个给她,也的确吓住了许多想在此事中偷着沾些油水的官吏,免去赈灾粮食被贪墨而去的结局,可那也还远远不够。
到底,不止是经手官吏们想要沾油水呢。
连百姓之中,也果然如沈衍预言的一般,很有些“刁民”。
按照朝廷的章程,是要征召青壮年百姓为重建倒塌的房舍出力的。
因此他们的饭食也是最好的,竟是插了筷子也不倒的稠粥。每日两餐,只要按时上了工,便能填饱肚子。一时间竟成了人人要挤破头去做的差事。
可是,偏也是这些人中,混入了不少偷懒耍闲的人物。一根横木,一车砖石,便能消磨整整一日,若是监工不时时走动,简直便是立在原地纵跳暖身,也不肯伸手去做一点儿活计。
及至开饭时,又敞开一口肚皮往里装塞——工地上头,饭食虽不能管饱,可每人一碗稠粥,两只杂了糠麸的糙饼,比及没能来工地上工的,已然是令人眼红的饭食了。
至于妇孺老幼,却不能如男丁一样去做这差事。
因朝廷起初便没想着允许他们去修房舍——朝中重臣也罢,宫中圣主也罢,镇日价见的妇人,都是娇滴滴的,孩童,皆是骨软柔嫩的,老夫老妇,又一个个年衰多病,多行几步路,便疲惫不堪,神容涣散。
怎能让这样的人去搬石运木呢?怕是他们什么都做不动,还要白吃了那压肚子的好饭食。
因着“无用”,朝廷给他们舍的粥也清薄,只能叫人勉强果腹,不至饿死——倘若一家人都是这样的,又都患了病,没有人能出门领粥,真饿死了,也无人管。
舍粥之地,不会允许旁人给“没法儿前来的邻人亲眷”领粥水的。
免得有人冒领许多人份的粥水,回了家将粥汤漉去,便可得一碗奢靡的干饭吃。
于是,朝廷虽然已着手赈灾,却也每日都有百姓饥病而死。
这一切,姬桢全不知晓,她还当如此抚恤百姓,定能得到官声名望。
直到李继自己,取了隐香纸,写了一封《驽马健骡论》,掺在“好文章”里,给她送来。
那文章里,将被选入修屋丁壮之中、却镇日偷懒的人,比作驽马,又将虽有一身力气,却因未成丁或是女子身之类原因,不能为朝廷效力,自己也只好食稀粥住草棚之人比作健骡——驽马便是马,终究不堪用,难道军中征用牲畜时,只看品种,却不论牲畜是否堪用吗?
他甚至还引了例证。
某里某坊,有成丁男子某甲,向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此人生得高大魁梧,选壮丁修缮房屋时,第一波便选中了他。然而此人每日上工时只磨蹭贪懒,工地之上,人人都晓得这是个懒骨头。
而同里邻居少年某乙,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如今急需一口饭食赡养母亲。可给老幼妇孺分发粥水时,不能亲至排队之人,便没有吃的——某乙便与某甲商议,他替某甲上工,一日只要一个糙面饼,其余食粮,还奉与某甲。
某甲万事不用做,便可得粥水和一只面饼,自然答应下来。
而那少年顶了某甲的名,又怕被人瞧出异样清退出去,每日里便拼死做活,只求得一口粮食,奉与阿娘。
一日二日便罢,数日后,少年竟生生累昏在工地上。
正逢工头前来此处督查,方将此事闹出来——那么,工头究竟当如何处置此事?是将少年撵回家中,任他阿娘饿死?还是将某甲下狱,好叫众百姓瞧瞧敷衍朝廷的下场?又或,干脆准许体力尚可的少年和妇人们,出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按其工效,分发食物?
李继的文笔不好,字迹也寻常得很。
这一封投书,在一众言语工稳,立意极高的文章中,简直宛若在一堆金樽玉杯中,冒出一个粗瓷海碗来,丑得扎人眼睛。
然而,偏偏是这么不好看的一篇文章,却叫姬桢捏着那薄薄一张纸,怅然良久。
她总算明白,沈衍作甚将李继这样文采平庸的书生推举上来。
因李继是知晓百姓苦楚的。也因他,是甘于为百姓苦楚说一句话的。
这上书,是不配贴到书坊墙上的,李继会因此被儒生们嘲笑——天下哪有人会将百姓比作骡马,便是那些被判定为“健骡”却活得不若“驽马”的百姓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