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落笔,勾勒线条流畅生动……”张钤先是夸赞了宋闻沅几句,而后话锋一转,“但仆以为,殿下应向陛下奏请,让圣父圣母一同入画。老娘娘曾于熙和年间在江南经营过一家婆娑书坊,也执笔著成名书百卷,其中有一本《答宋少师与妻书》,老娘娘在其中写‘生当同衾,死当同棺,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若老娘娘一人入画,岂不寂寥?”
张钤口中的老娘娘与圣母同是对慈慧太后的敬称。至于《答宋少师与妻书》中的这位宋少师,则是张钤所敬称的圣父,也是贞禧帝生父、第一任湘王。
慈慧太后与宋少师共生两子。长子宋璟承袭王位,幼子宋珺便是如今的贞禧帝。
宋璟与王妃胡氏又生两子。长子宋闻溪过继给贞禧帝为养子,是为东宫太子。幼子宋闻沅自父去世后,继任为湘王。
故,慈慧太后是宋闻沅和太子的亲祖母。
张钤的话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传入贞禧帝耳中。
贞禧帝召他上前应答。
“张钤,你将才对湘王说慈慧太后写过一本《答宋少师与妻书》,婆娑书坊朕是听过,但这本书朕未见过,可是听信民间谣言?”
他贵为天子,普天皆是王土,没有他到不了的去处。但他也是人子,六岁入宫,与自己的母亲一年只能见上二三面。
他憎恶父亲当年的决定,将小小年纪的他送上这把他并不想坐的龙椅,害得他们母子分离。
母亲病故于湘王府那夜,雨下得很大。他骑马下江南,推开那个小院的门,走到母亲窗前的那几步,比他赶的三千里路还要长。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世上再没有人唤他圆哥儿了。
他长兄的乳名叫团哥儿,母亲常说∶“团哥儿要让着圆哥儿,因为圆哥儿是弟弟,哥哥要让着弟弟的。”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让着哥哥的,因为哥哥身子弱,哥哥二十岁就死了。团哥儿圆哥儿,团团圆圆,到头来,一家人里只剩下他还活着。
母亲,是他一生无法释怀的人。
湘王封地本在江南湘江水旁三十六城,贞禧帝怜惜太子与生母分离,将湘王封地改为江北清州,距京师不过三日脚程。
实则,贞禧帝怜惜的不是太子,是过去的自己。
“陛下——”
张钤的声音响起,将贞禧帝从悲苦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张钤伏地叩首,“仆师从内阁吴老先生,曾于老师的书斋中,看到过老娘娘写的《答宋少师与妻书》。老师是熙和十九年的进士,也是宋少师的门生,收藏过几件宋少师的遗物。”
徐稚棠明白过来张钤想干什么。
她跪在张钤身边,对贞禧帝禀说∶“陛下,吴家三娘子和臣女说过,她叔爷爷的别号还是老娘娘在世时赐的。”
徐稚棠没有记错的话,前世贞禧二十七年冬至,吴千觞下诏狱,罪名是诽谤君父。第二年初春,吴千觞被处以腰斩之刑,罪名还是那条诽谤君父,吴家满门同受牵累,上至百岁老人,下至未足月的婴孩,一律问斩。实际上,贞禧帝杀吴千觞的真正原因,是吴千觞一直主张慈章太后为尊、慈慧太后为卑,宗法礼教上确实如此,但天子只爱自己的生母,也只想尊自己的生母。
她单纯觉得吴阁老是个清廉刚正的好官,好官不该死于君王私心。
良臣死社稷,不死昏君。这句话是爷爷教给她的。
殿内阖静无声,几片雪花飞入门槛内。
又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冬的第四场大雪。
殿门口的小太监去闭门。
遭到了贞禧帝的阻止。
他喜欢雪天,会让他忆起与母亲打雪仗的日子。
贞禧帝起身走到李拙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伴,你维护朕的心,朕明白。吴先生他老了,又曾是朕生父的学生,看在慈慧太后面上,朕也要饶他一命。去拟旨,说与内阁、六部、诸衙门官员听,大学士吴千觞年事已高,赐金碗一只,放他归乡荣养。”
又轻轻说了一句,“朕不想见他,不用他进宫谢恩。”
李拙心里不痛快,面上仍和颜悦色。
“陛下,吴阁老家乡在江南素京,素京距京师三千五百里路,一个老人家,难免孤单喽。”
清流与权宦的斗争,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贞禧帝听懂了李拙的言外之意,斟酌过后,反问道∶“大伴怎么看?”
李拙从容应答∶“吴阁老回乡,难免思念京师吴府的家人,倘若千里迢迢上京探亲,这样来回折腾,好人也容易折腾坏了。不如,一家人齐齐整整归乡置业,不致有骨肉分离之痛,也能彰显陛下天恩。”
“置业、置业……”贞禧帝喃喃念了几遍,方咂摸出自己对吴千觞的处置太过宽容,“大伴所言极是,往后开科取士,不录吴千觞族中子弟。将吴千觞一族划出儒籍,移入商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