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入商籍,是对文人最大的羞辱。
徐稚棠察觉出张钤的颓丧失意,二人跪的地方与贞禧帝相背。她偷偷用手语和张钤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他比划了几个动作。
“我怕老师想不开。”
清冷的眸子中尽是哀意。
*
昔日门庭若市的吴府,积雪淹到门前两只石狮子的底座之上,却没有仆人出来打扫。
吴千觞被“告老还乡”的隔日,胡自芳带了将近百名厂卫上门抄家。
胡自芳得了徐稚棠的授意,并未让手下人刁难吴家人。
抄家过后,吴家遣散仆人,百万家财皆落入宫中内库。
吴家人感慨,昔年满床笏,如今竟是连衣锦还乡的体面也没了。
吴府六房九十多口人,装上牛车的行李十箱不到,多是御寒的棉衣棉被,不值什么钱。
贞禧帝赐与吴千觞一只金碗,是在变相敲打他∶吃朕的饭,砸朕的锅,就是这个下场。
这金碗也成了鸡肋,在吴家满门穷困落魄的时候,金碗并不能随意出卖换成口粮钱银。
冬至这日,吴家三娘子吴萱端了一碗饺子到养心斋。
推门而入,吴萱跌了碗,碗里冒着热气的饺子滚落一地。
她瘫坐在地,仰头望着吊在房梁上的那个老人、那个为国为民操劳一生的老人,失声痛哭流涕。
风雪穿堂过。
吴千觞身上穿的素衣单薄,花白的眉发间凝了一层霜。
人潦倒起来,连风雪也欺他。吴家人将吴千觞僵冷的尸身从梁上放下时,竭力想将他吐出的舌头摁回嘴里,却不小心摁断了。
吴萱扑在吴千觞的尸身上泣道∶“叔爷爷他是言官啊,没有舌头怎么行……”
书案上整齐摆放吴千觞生前的官袍、玉带、笏牌、乌纱帽,还有一封他亲书的《大礼辨》。
那是一篇劝谏贞禧帝克己复礼的文章,最后一段书∶君父不孝,何以治万民?庶人吴氏今去也,九泉之下,遇慈章太后,代君父,顿首顿首再顿首。
言官死谏。
吴千觞虽被革除冠带,但以庶人之身,死得极为体面。
至少在朝堂言官们的心目中,他死得极为体面。
贞禧帝阅过吴千觞写的那篇《大礼辨》后,执朱笔批道∶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却下了一道旨意,将吴千觞族人的户籍恢复为儒籍,并赐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给吴家。
*
吴千觞出殡那日,受过他恩惠的百姓自发为他送行,竟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哀声动天。
仰慈观中。
徐稚棠在房内描红梅图,忽而听见幽幽的琵琶声。
她落了画笔,跑到院墙下,登上梯子,靠在墙头远眺。
果然见张钤抱琵琶坐在隔壁院墙下。
她将手里捏的一枝红梅花往墙下掷,砸到了张钤头上。
琵琶声戛然而止。
他道:“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与你玩闹。”
玉白修长的手指捻弄那几根细弦,奏出悲怆的乐音,如泣如诉。
张钤长睫染霜,头发丝间也裹了许多雪珠,身上穿的又是白衣,和徐稚棠堆在院里的小雪人差不多了。
“张钤,要我帮你混出宫吗?”徐稚棠没提张钤的老师。
假如张钤那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宿命”是对的话,他重生过三次,应经历过三遍恩师离世。
像他这样活了这么久的人,理当看淡生死了。换作是她,早已被悲痛麻痹,心神溃败。
他还能在风雪中端然弹琵琶,这般闲情逸致令她叹服。
“我不去见老师,没有面目见他。老师有我这样不堪的学生,着实辱没了他的名声。”张钤自嘲道。
他弹错了一个音。
“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徐稚棠拍落自己头上的雪珠,“张钤,我带着仇恨重生,那你,又是为什么呢?将来成你老师那样的人不好吗?干嘛想不开,要成浊流呢?”
他垂下手,抱着琵琶转首回望徐稚棠。
凌厉的眉峰上覆满白霜,鼻尖那粒胭脂痣越发显得鲜艳耀目。
他的眼眸很好看,深邃如墨,就是目光中从未有过悲悯之色。
“我为我妻,为与她说出那句,为夫的,有何不能承担。”
他要和她,缱绻纠缠,不死不休。
而后……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