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兰烽从庆州回来,就跟随太子一行先入宫述职了。
一同入紫宸殿的都是从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兰烽自知身份不合,便递了折子,在殿外同几个虞候一起候命。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眼看太阳西沉,蔡玉集才捧着拂尘,笑着出来道:“兰驸马莫要谦虚了,陛下问您怎么不进去呢。”
兰烽拜道:“给蔡都知添麻烦了。”
紫宸殿中燃着味道浓郁的龙涎香,一缕细腻的烟雾从李亨身旁的汝窑描金龙纹三足香炉中缓缓流淌。
兰烽这段日子习惯了关内旷远的空气,鼻子有些不舒服。
他解下佩刀交给虞候,走入内殿。太子却同河东路诸位文武官员往殿外走,太子路过,用力朝他眨眨眼。
殿内很快便只剩下兰烽、李亨与蔡玉集等几个中官。兰烽想不透,他一个低阶武官,有什么需要同陛下秉烛夜谈的。
若是有,大抵也是与他父亲或妻子有关。
蔡都知拨开珠帘,引兰烽进去,李亨已经从正殿中的龙椅上下来,两个小黄门扶着他,移至一旁的软榻上。
他边走边叹:“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赐座了。”
兰烽在一张黄梨花木玫瑰椅上坐下,正对着李亨,椅子上有软垫,他坐得端正,看着眼前的李亨。
李亨又让蔡玉集送了个软枕,垫在后腰上,开口道:“方才听墨砚说,东胡那边遣使去了庆州数次,想要和谈了?”
这件事商量了两个时辰,必然不是来问他意见的。
兰烽点头,一笔带过:“回陛下,是。”
果然李亨没在这件事上深究,转而夸赞了他几句:“这回你立了功,胳膊上的伤好些了吗?”
“都是皮肉伤,不碍事,早就好了。”
李亨抿了一口水,颔首道:“年轻人,身体好啊。不过你是驸马,立了功,朕也只能赏你些金银了。”
兰烽诚心实意道:“陛下,儿臣有福嘉殿下,什么赏赐也比不了的。”
李亨哈哈大笑,笑得大概牵到了某处,又咳嗽了几声。蔡玉集慌忙上前道:“陛下,您该吃药了。”
李亨道:“端上来吧。”
他又问他:“你倒是会说话。这次在庆州和环州,你立功最多,戍边诸将都服你,连孔平章都对你赞不绝口。可是卖了命回来,人人都高位厚禄、名利双收,唯你空手而归。”
“当年景延累死任上,一张薄皮棺材下葬。而后孔平章、曹枢使、崔参政等一干人联名构陷于他,抄家之辱,是朕默许。翻案后无人受惩,仅用你和福嘉的婚事翻篇儿,”他抬头看着兰烽,像是要看进他心里:“烽儿,你真的不委屈吗?”
要说进殿的时候,兰烽还摸不清李亨的心思,这时候他也完全懂了。李亨生性多疑,当初抱着对兰景延的愧疚,他允了他同福嘉的婚事。现在却既担心他意难平,又怕他对福嘉不是真心。
他后背霎时出了一层汗,动作却依然。
他有条不紊撩开衣摆在一旁跪下,顿首道:“儿臣跟随太子殿下亲征,本就是为福嘉殿下解忧,能得殿下青眼,儿臣别无所求。至于父亲……”
他再拜顿首:“阿耶做事,甚少与小辈解释,故当年的确有过不解。现在儿臣也走上这条路,才明白被陛下赏识的知遇之恩,与儿臣得以尚主的心情类似。本就感激,无以为报。”
李亨见兰烽额头几乎磕破,神色稍缓,又有些不忍:“你这孩子,怎么又来这套?起来吧。”
兰烽谢恩起身,跪在榻前没有动,等着李亨后话。
不一会儿,蔡玉集端着一小盅汤药进来,李亨咬牙喝了。那汤药味道难闻,与室内的龙涎香混合,成了一股腐朽而令人作呕的气味。
李亨喝完药,又含了一颗蜜枣,才缓过来,蔡玉集递来一床毯子,兰烽赶忙上前,同他一起给李亨盖上。
李亨掀起眼皮看他,拉了他的手道:“你这样喜欢福嘉?除了她什么都不求?”
兰烽眼神柔和下来,离得近了,他看出李亨身子是真的不好。不到四十岁的人,比戍边那些七十岁的老将精神头差远了。
他像是怕其他中官听见,轻声承认:“嗯。”
李亨却疑惑起来:“为何?”
若兰烽像福嘉这样爱读话本,他便知道文人有句话,叫“心悦君兮,不辞赴死”。可他不知道。他只知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想同她亲近,不愿她被别的郎君惦记。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哪儿来的为什么。
他跪在软榻边上,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殿下待儿臣极好,治好祖母的腿,为兰泽寻了最好的书院和夫子,还悉心打点关系。最重要的是——陛下您还记得吗?儿臣的命,是福嘉殿下救回来的。”
李亨像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件事:“是啊,当年在金明池,墨尔还救过你。”他兀自笑了:“罢了,你先回去吧,我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