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四野暝朦。
遂安城郊的码头之上,几盏挑在木杆之上的红灯笼在夜风之中轻颤着打起了旋儿,照见河水的深流正轻轻荡漾,带动停泊靠岸的数十艘粮船也微微地上下起伏。
“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缠!”周明哲在听过了钱卓的一番叙述后,不由得恨恨地叹了一声。
钱卓亦是叹道:“这一回,周都督和我们算是遇上了克星。”
“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们,也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周明哲深吸了一口气,将方才颇为烦躁的心情平复了几分,“可那领首的钟秀偏偏是太后的入幕之宾,只有灭了人犯的口将这些人的罪名坐实,捅到朝廷才能堵了太后的嘴,右仆射交代给都督的事也才能做圆了。”
钱卓摇了摇头:“他不中计离开牢狱,我们也不能干等着。都督和玉延之都已在来遂安的路上了,天亮时玉延之再一到,可就真的什么也做不成了。”
周明哲哼了一声:“实在万不得已,便在后半夜教人扮作连环坞的杀手或者海寇,就这么杀进去!只留着钟秀和谢迁不杀,其他的都处理了。他不是不让都督府的兵看守犯人么?到时候人犯被杀干净了,便正是他们的罪。”
钱卓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那现在……”
“你领着船上的管事先去应付了他,剩下的我自会安排。”
“……是。”
——
遂安牢狱的值房中依旧是灯火昏昏。
“钟侍郎,钱卓似乎领人回来了。”谢迁凭窗远眺着牢狱外沉沉的夜色,在望见几盏飘摇着接近的官府灯笼后,便回身看向了钟秀,“也不知他又要玩出什么花样。”
钟秀略微思忖了片刻,道:“有劳谢校尉去迎接他们,而后么……派些人手备上茶水点心,带粮船的管事先去堂屋,便说是时辰不早,他远道而来不妨先休息片刻,然后将钱卓单独带来见我。”
“好。”
谢迁也不多问,只是颔首应了一声,便举步走出了值房。不多时,他便领着钱卓先行步入了值房之中,在反手关好大门后,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钱卓在钟秀的对面入座,而后仍旧安静地侍立在窗畔,抱臂端详着屋外的夜色。
“钱县令,粮船的事不急着办,先说说你家中的情况吧。”钟秀此刻神色温和、笑意诚恳,一面拈起案桌上的卷宗书页轻轻拨弄,一面以闲谈似的语调徐徐开口,“钱县令,你的父亲五年前便已过世,余下一个母亲住在城南的宅子里,由十余名仆人伺候起居。而你自己带着妻子儿女住在县衙,每日还会督责三个儿子做功课……呵,倒还颇尽父职。”
钱卓心下吃惊,又想到他本是在黄沙狱中兼任御史,便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了一眼钟秀,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钟侍郎当真是眼如明镜,这么快连下官的这些事都知道了……”
“钱氏虽也算是江南也有几分势力,却终归难以与义兴周氏、吴兴沈氏这等望族相提并论,便如本官的竟陵钟氏一般,族人纵然升了些官,说到底也是为了居家过日子。哪里会有人平白想往死路上走呢?”钟秀平静含笑的目光如深渊一般打量着眼前的人,说到此处时却是话锋一转,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叹惋来,“本官虽尚算年轻,父母却都已辞世,与族中亲属的关系也算不得好,钱县令的福气比我大。”
钱卓原先觉得眼前之人是水火不容的敌人,现在仔细想来,反倒觉得为义兴周氏鞍前马后地办事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而他或许能做自己的救星。思及此处,钱卓的语气便也松动了几分:“钟侍郎是青年才俊名门之后,下官哪里能与您比较呢……”
“都是为朝廷做事,哪里有什么区别?只有在‘无牵无挂’这一点上,本官或许也算是比钱县令幸运一些。”钟秀略微咬重了“无牵无挂”四字,言语之间颇有深意。
钱卓心领神会地望向了他,忽而低声问道:“钟侍郎,听闻您是……颍川陈氏举荐入朝的人?”
“此事可有不妥?”
“当然没有……”钱卓忙道,“只是满天下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是由颍川陈氏的太后与江州牧辅弼?下官已见识过了钟侍郎的才思,一时好奇,便斗胆问一问。”
钟秀知道他这是心有所动,便索性抓住了时机,含笑问道:“钱县令,你想不想带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遂安?从此不必再替周氏做这些脏活累活?”
钱卓立时站了起来,而后撩袍跪地:“钟侍郎,您是朝廷派来的人,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钟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钱县令只管听本官的安排,若你能迷途知返,帮助本官过了这个难关,今后即便朝廷清算周氏所为,也不会有你的事。”
——
值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粮船管事被几名士兵领着步入房中时,正与跨步离开的谢迁擦身而过。随后,值房的大门便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引得那管事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