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皇后分娩,前朝后宫都紧张得要命。前朝盼着皇后能诞育一个皇子,这将是一位完美无缺的中宫嫡子,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比废后之子更有资格;后宫则希望皇后能诞下一位公主,这样一旦哪日太子被废,她们的皇子就仍有争取皇位的名分。此外楚仁的老师们、东宫属臣与宫人宦官等也在为自己的前路焦虑忧心,楚仁当时虽然只有十几岁,但他什么都知道。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甩脱了一众随从,去了一处荷花池,听说是整个宫里,他母亲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他一步步往池中央走,池水好凉,冻得他直哆嗦,就在池水即将没过胸口的时候,他停下了。他忽然想到,你就要出生了,可他还没见过你。他想见你一面再死,至少让你看他一眼,不管你日后能不能记得,你还有一个他这样的哥哥。他赶紧去洗了澡,换了身干净清爽又柔软的衣服,才敢去看你。
“你出生后原本是闭着眼的,直到他小心翼翼抱起你,你才睁开眼,望着他的同时,还抓住了他的手指。他怕弄伤你,想放下你,可你抓着他不肯放。他觉得你一定是喜欢他的,就不那么想死了,最起码听你叫他一声‘哥哥’。
“你这一生第一次开口,说的就是‘哥哥’,把他高兴坏了,也让他贪心,想陪你长大,可他又很怕,怕你像其他弟弟那样,长大后就疏远他了。他每次被父亲逼得想死的时候,看到你就有活下去的勇气,可他怎么会想到,你的喜欢和陪伴都是假的呢?
“他真不该中途放弃赴死,他不该在你出生那天去看你,这样的话,他还能早点得到解脱,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是你救活了他,也是你亲手杀了他。”
仿佛听到世上最荒诞的笑话,楚何缓缓笑出了声。笑声起初是低沉幽冷的,没一会儿便突然放肆高亢,像嘶吼,像嚎叫,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和隐约的哽咽,嗓音逐渐嘶哑粗粝,最后甚至尖利。
他一边笑一边推开了景黛,颤颤悠悠地站起身,将周遭的一切拂落在地,瓷银金玉纷纷撞击出刺耳的声音,狼藉遍地。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再不压抑的狰狞咆哮:“追根究底还不是你们女人的问题?!要不是你们女人不安分,何来废后?没有废后,何来废后之子,他又何须一辈子背负这样的恶名?!”
与楚何的恼怒狂躁截然不同,景黛悠然而淡定:“没有废后,何来你母亲这位新后?你母亲做不上皇后,你就是普通的妃嫔之子,还是最小的皇子,毫无皇位竞争力。为了你哥哥,你肯换这种人生?这么一看,你还得感谢女人不安分呢。”
“啊——对了,你母亲要是做不上皇后,便没机会跟楚仁拉近距离,更别提日后产生感情了。”
景黛故作恍然道,“原来你计较的是这个?可这其中出力最多的分明就是你啊,所以说世无尽善,也无尽恶,你母亲和你哥哥九泉之下,一定会感谢你的。听说两情相悦的人若是这一世没能走到一起,来世便可约一世夫妻,单就这一点而言,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好弟弟。”
“你!!!”
景黛一脚将挡路的金玉摆件踢开,走到楚何面前:“是你父亲废后,是你父亲让楚仁成为了废后之子,又在后来的二十余年里,在楚仁的心里埋下疯癫的种子,而楚仁这场悲剧,也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现在你却要把一切归责于女人?
“那又如何呢?你还不是输给了女人,从前是你母亲,后来是那位花魁皇后,再后来还有小皇后和贵妃……情场失意,你又将成为亡国之君,你这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到最后什么都没留住,所有人都在背叛你,也没有人会护着你了!”
“你……不是顾晚照?”
景黛嫣然媚笑:“阿何,是我啊……”
“不!你不是!”楚何摇着头后退,退无可退时,突然跑向了寝殿的大门。
她说的都是假的!他不信!
他要逃,他要离开这里!
他是皇帝,他要坐镇于天下之巅,他要抵御反贼、粉碎权臣,让列祖列宗和后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帝!
他会战无不胜如过去一样,他决不能投降!
拉开殿门的那一瞬,楚何看到了南面冲天的火光,像极了当年政变废帝的那晚。
“宫门走水了,快去救火——陛下?陛下!”
现实与记忆交缠在眼前,楚何脸上血色尽失,一身狼狈,拖着鲜血淋漓的手,恍惚间朝着火光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