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厉府大门,郑家夫妇就在喋喋不休地讨论这个厉家小子。
一是赞许他有书生傲骨,民族大义,家国情怀。
二是郑叔衡当年被革-命党赶出知府署衙,此后几年,他和妻女的性命一直备受威胁。
一晃多年,他的身老了,心也老了,再没精力跟他们扯皮。就像所有固执的满清遗老,打心底里厌烦这些咋咋唬唬的年轻人。
三是世纪荒淫,时局动荡,拉柳子的拉柳子,搞革-命的搞革-命。前两年上海开战,十九路军多少将士,热血洒异乡,英魂不能归故里。
如此惨痛揪心的教训,还不够么?
郑叔衡年轻时,闹过一阵洋务派,因此能够欣赏理解这准女婿的热血抱负,然而,他不会也不能支持这准女婿的理想。
因为,他一生心血,全灌注于这颗掌上明珠。
他绝不会让爱女阿莱有青年守寡的风险。
他对妻子发完牢骚,惋惜收场:“厉家小子心是正的,可要是铁了心去参军,那我宁愿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阿莱倒在母亲身上假寐,听见母亲犹豫:“她爹,孩子们婚期未定,你就再看看吧。”
郑叔衡深叹一气:“年轻人就是这点不好,总不把性命当回事。”
向青韫试探道:“如果厉家哥儿去军队里做个文职,你看如何?”
郑叔衡异常坚决:“此事不可折中,他要参军,我们就解除婚约!”
父母的心意如此明白坚决,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哪怕她再爱厉少愚,也不该违逆父母,让父母无端端地担心。
“退婚对女儿也有影响。”
“现在不是前清了,退婚再订也还可以。”郑叔衡把声气低下去:“低嫁,也好过她将来守寡。”
阿莱默然地想,要是真像爹说的那样,将来几十年,自己就靠着回忆过活吗?
她靠回忆过活的七年,已经占据她生命的三分之一。
那样的日子,再多一天也让她熬不住。
汽车在郑宅门前停住,阿莱对车里的一切置若未闻,下去软洋洋地伸个懒腰,提包回房,拉亮电灯,脱下外套坐在床上。用塔罗提问,厉少愚能去参军吗?纠结之下,抽出正位皇帝、宝剑九和逆位教皇。
看到牌,心里有数,阿莱窝进绵软的洒金被面,无忧无虑地睡下。
按照大家闺秀的教养,哪怕郑叔衡要去厉家退婚,也轮不到阿莱表态。但她在西洋文化浸润下,早已不似从前。
表面上,她对事态发展冷眼旁观,私下里,睁着一双狐狸眼,竖起一对兔子耳,四处探听厉家的消息。
白瑾四处宣传塔罗,为阿莱招揽生意,小姐妹俩如胶似漆,天天聚在一处。
一来二去的,她听白瑾说:“厉家在打仗,就为表哥参军那事,姑妈气得吃不下饭!姑爹和他谈过数次,说不过他,只好用骂,什么牛心左性不听人话之类的。你看大节下,正是走亲戚的时候,姑爹竟把他给关起来,天天派人盯着,誓要关到他低头为止。”
阿莱的心坠下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生疼。
白瑾又说:“小年家宴上我看表哥愁眉苦脸,不管逗他还是怎样,他只叫我别闹,好像连笑都不会了。后来我听姑爹跟我爸爸说,“亲家公就一根独苗,他想吃国家饭,人家咬定不要他做女婿,他敢怎样?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他既然认定这桩婚事,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后来还想听二哥说什么,我就被赶回房里了。”
塔罗预测厉少愚能够参军,阿莱对此深信不疑,知道厉家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还是外人,不能够过问。
想来想去,她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他吗?”
白瑾心想真是对苦命鸳鸯,端起拿铁呷一口,郑重其事地问:“阿莱,如果表哥不能为你放弃理想,你会怎样?”
眼前忽有一瞬失焦,阿莱盯着手上的镯子,微微笑道:“他坚持理想,很好。”
“你会怪他吗?”白瑾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阿莱答得坦然。
她很明白,厉家夫妇不同意儿子参军并非只为婚事。
单说中国人的“香火”风俗,尚未代代相传,怎肯承担熄灭的的风险?只是碍于文化、体面,暂且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因此用她做伐,希冀尽快地,点燃这脉香火。
她骨子里存着叛逆,最看不上这类父权的手段,把任何一切的人事物、风俗、文化,当作压迫控制人性的工具。
把自己从事情里摘出去,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姻缘天定。有缘有份,就在一起;有缘无份,就不在一起。
白瑾替她苦命的表哥转达:“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吧。”
阿莱登时醒转,对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