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一年,小暑。
池塘里荷花开得分外娇娆,娉婷的身姿倒映在清澈的池水中,荷叶下时有三两只好动的锦鲤穿梭来去,不时又没入莲叶丛中,半晌寻不见踪影。
兴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呆呆望着池里生机盎然的景致,却提不起半点精神,只是不经意地算着日子,蓦然发现了什么,暗地泛起一丝苦笑。
回来已经三年了。
三年来,侍奉母亲,与孙茹和孙权那些后宫女眷为伴,似乎占据了她大半的时间。每日向国太请安时若是见着同来请安的孙权,兄妹二人便能叙上片刻。
孙权的确比从前关心她了,关心她的吃穿用度,关心她的喜怒哀乐,也总是叮嘱她爱惜身子,不要总是站在多景楼上望江发呆,如斯情状被他亲眼看到过许多回了,他担心的是江上风大,怕她被寒气入侵而浑然不觉,而她每每应承,却似乎从不照做。
望江,依稀是她嫁往荆州之后养成的习惯,她从此爱上凭栏远眺,一个人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做,望上一天的江水,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夜深。
旁人皆不懂江上到底有什么吸引着她的目光,让她可以终日长久的驻足眺望。其实她也说不上来,也许只是因为江水的声音动听,也许是江水无止尽地流动,漂泊,那种自由,能让她置身其中,暂时忘记那些道不明的忧思烦扰。
可终究是浑浑噩噩,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三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三年了,荆州那边无所动静,世人或许都曾以为刘皇叔念及昔日姻盟,会遣人将她请回那座冰冷的夫人城去,可是他没有,漠然得就跟他们从未结亲一般。
她知道自己不属于那里,她的离开只会让刘备彻底松了口气,这段没有半点情味的政治联姻真的已经名存实亡了。
这一点,刘备明白,孙权明白,她也渐渐明白了。
只是这三年她很少见到陆议,因为孙权总是让他带兵驻守在外地,偶尔才会回京复命,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见面也多数只是仓促的寒暄。
日子是如此平淡无味,除了等他回来,仿佛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事了。
侍女纷纷走入水榭,将糕点吃食一盘一盘地呈上,待众人摆放完毕,孙权满意点头示意闲人退下待命。
而后唤醒那正失神的妹妹:“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点心,二哥没记错吧?”
她怔愕转过脸,打量着案上那些花样繁多的珍馔,压根不知它们是何时出现的,只能低头浅笑:“真难得二哥还记得这么清楚。”
“天是越来越热了。”孙权望天感慨了一句,随之拾筷将一块形如翡翠的糕点夹入她的碗碟中,体贴说道,“这绿豆酥、龟苓膏都是清热消暑之物,你多吃一点。”
“二哥今日是怎么了?”见孙权夹完绿豆酥又亲手为她盛那冰镇的银耳莲子羹,受宠若惊如她,望着兄长的侧颜不禁打趣说,“怎会如此清闲,放着国事不务,来陪妹妹纳凉赏花?”
孙权顿了顿,片刻又恢复从容,笑着将那莲子羹盛满:“国事固然重要,但家和万事兴,二哥也想多点时间陪你,增进我们兄妹的感情。”
眼见着孙权将盛好的银耳莲子羹轻搁于她身前,她顿觉暖心,笑容亦变得清甜可人:“看得出二哥近来心情很好?”
“昨日捷报传来,伯言在鄱阳打了漂亮的一仗。”孙权爽朗笑得身子微微后仰,“我孙吴又一大隐患被解决,心情自然好了。”
刚要品尝一口兄长亲赠的羹汁,听闻此言,她执玉匙的手怔在空中:“你派他去讨伐鄱阳贼帅尤突?”
“是啊。”孙权承认得理所当然,“有何不妥吗?”
“伯言毕竟是文官出身,你让他去带兵打仗真的合适吗?”不可否认她话里的确带着些许埋怨的味道,毕竟孙权无意中害她和牵挂之人分隔两地相见不易,但归根结底还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战事非儿戏,征途凶险,随时都会命丧黄泉。
“小妹有所不知,伯言并非池中之物。”此刻在孙权的脸上,流露出一股玄机莫测的自信,“早些年他就请缨平定吴郡、会稽、丹阳一带作乱的山越,特别是那会稽的贼帅潘临造反多年,孤前前后后指派了多少良将前往征讨都不见成效,最后还是你口中文官出身的伯言给拿下的,他现在对于行军打仗已经是经验有余,让他去收拾尤突再合适不过。”
“如此看来,二哥是决心要重用他了吗?”她纠结的眼底噙着片阴云,始终散不开。
“他腹有文韬武略,所谓天赋奇才物尽其用,二哥当然会给他施展才华和抱负的机会。”孙权说着,笑意也越发耐人寻味。
“都说二哥是知人善任的明君,小妹心悦诚服。”她有些不敢再看孙权的神色,那让她感到不安,“只是有前车为鉴,我怕……”
“怕什么?”
“我怕二哥有天,也会像对周善那般对待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