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的学塾里传来读书声朗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陆岁与顾峥送完杜浔回房里休息,下人们来给杜浔喂了醒酒汤,杜浔还在熟睡,顾峥借了杜浔的地方也在小憩补眠。
陆岁还好,昨晚杜浔与顾峥扬言不醉不归,彻夜饮酒的时候,他就已经找了块地方,和衣而眠。
是以今晨,他就坐在杜浔的卧房门前,隔着宽阔的庭院,遥遥地眺望对面塾室里端坐读书的女郎们。
女郎们大多态度认真,一丝不苟地或盯着堂上的夫子杜麟,或垂眸凝望案上的书籍古卷。但也有几个不太用心的,不时掏出面镜、胭脂,不停地补妆抹粉,或者只是单纯地欣赏自己的容颜。
陆岁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与他故去义姐同名的姜鲤,姜娘子坐在塾室中第三排最靠近窗牖的位置,她的左手边,与她同桌的是那个顾峥颇熟悉的夏宜。
夏宜的前方,坐着杜祭酒的第四女杜婉,杜婉的右手边,也即姜鲤的正前方便是左氏第三女左苓。
左苓在她们四人中,同被一扇洞开的窗牖框入一片景里,是最出色、拔尖的那个。无论是她的坐姿,挺拔笔直,腰背几乎成一条弯进去的弧线。还是她的态度,神情认真,面部线条舒展而平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堂上的夫子。
以陆岁对左苓的了解,她早已滚瓜烂熟这些寻常的书籍学问,但即便如此,她仍能郑重以待,这便是世间少有的绝佳品质。
左苓很好,比他认识的大多贵女都要更好,可正因为她太好,陆岁才觉得她嫁不嫁给自己都是一样的。说句不自信的话,陆岁甚至有点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而且,她同自己靠近的时候,也并非是她的本心。
陆岁转眸,又望向那左苓背后的姜鲤。姜鲤又和她们都不一样。她明明十年没有读书,但是丝毫没有迷茫彷徨的模样,反而颇为游刃有余。她既没有完全认真地听讲,如左苓一般,也没有时常做些旁的事,若夏宜。更不像杜婉沉浸其中,她就只是十分得从容、闲适……
少女的侧脸,白皙、光洁而美好,微微地向右/倾斜,倚在支起的纤细皓腕之上。阳光打下来,薄透莹亮,仿佛看不清具体的轮廓。纤长的睫羽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她一会垂眸,一会抬头,一会望望窗外,一会又思绪徜徉,使目光变得悠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诗经》的第一篇,《国风·周南》里的一首小诗。从前,姜鲤读来,只觉得是君子在表达对心上人的爱慕。但是,现在再读,更向往的则是君子的坦荡和爱意的炽烈,以及君子对于心上人那种若隐若现的珍视。
情爱之美好便在于两个人毫无保留地互相尊重、爱护。姜鲤与李懿曾经也有那样一段时光。是在她救了李懿后,与李懿日久情生,李懿决心娶她,以及他们婚后相濡以沫在乱世开创太平的艰难时刻。
艰难之时,他们仍能相守,一心一意,不离不弃;可是反到了平顺之间,他们距离越来越远,李懿纳了二色,并越过她以二色为正妻皇之。而她这个原本的正妻却如同妾一般只做了个贵妃。
简直可笑。
姜鲤想着想着,面上的神色不禁气急反笑。她刚一无奈地摇头,告诉自己多思无异,坐在堂上的夫子杜麟就是注意到她不合时宜的情态变换,遂提问她道:“姜鲤,你且说说,你觉得这首诗好不好,好在哪里?以及它是一首情爱之诗,既是小情小爱,为何无论男学、女学都要受教于它?”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有些深奥,如果是从姜鲤已经十年没有读过书的角度来讲。但是,从姜鲤本就是个穿越女来说,她多少也能答上一点,以及自己通过这些年的经历,所思所想,总还有那么一些感悟。
姜鲤沉吟了片刻,回答:“以姜鲤之观,此诗之重在与它乃一地之风,字里行间显露着当时当地的风俗人情,于古人是大观,于今人是窥探。以及除却诗的内容本身,它的遣词造句又是一时之盛。诗经古体,重章叠句,朗朗上口,言简意赅,情真意切,本就是值得今人学习的佳作。今人之文创也尽皆承继古人之先作。”
“至于它是一首情爱之诗……”姜鲤又想了一想,须臾,坚定地继续道,“情之一事乃人伦天常,虽与家国社稷比起来不值一提,但正如穿衣吃饭、父母之爱,乃世间常态。人渴望美满的情爱,企图与心悦之人长长久久,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反而美满的爱情、忠贞的相守,就像一个人的孝悌忠义一般值得提倡。”
姜鲤说完,平静地对夫子作了一揖。
夫子本没想她能答出这么多,听上去还有那么几分道理。夫子原只想提点提点她,让她专心一些,以及考量考量她的学识水平,好叫自己知道她到底有多么学识浅薄。但是,结果好像与自己设想的结果并不一样。
她的言论是有学识基础在的,她的感悟颇有自己的逻辑。“情爱乃人伦天常”,这是人们不常言,但确实如此的道理。渴望情爱确实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