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宁六年,皇都麟城。
茶馆内座无虚席,台下听众聚精会神。台上说书人眉飞色舞,正讲着近来宫中传出的一件奇闻秘事。
“宫中法事大办了七天七夜,方镇住妖妃钟氏那不断作祟的孽魂,终令其魂飞魄散,再无法作恶人间。”
“不久之后,太后旧疾痊愈苏醒,大皇子的天花也见好了!”
说书先生功夫了得,神情、语气、动作配合着剧情变化各异,席间听众皆如痴如醉。
席间,一位头戴帷帽的少女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一闪而过,如一滴水汇入河泽,转眼便淹没在听众的唏嘘叹谓之中。
帷帽薄纱后,少女肤如肤凝脂莹玉,柳眉舒展似弦月,秋眸潋滟流转,五官柔美静和,分毫没有说书人口中的那般妩媚妖冶之色。
钟苓竹没想到,假死离宫后难得出府一次,便听到自己故事。
虽被人称为妖妃,但她却面色平静,没有半点不悦之色。
自被钦天监指以命格不详与太后大皇子相克之后,或来自其他妃嫔明目张胆的奚落,或来自宫女太监的小声议论,类似的言论钟苓竹已经听得不下千遍百遍。
她因此被二度禁足,直至被赐死都未得解禁。
假死离宫已一月有余,如今再闻个中事,她已非话中人,句句皆恍如隔世。
在场之人若是知道,故事中那胡作非为的妖妃钟氏就在他们之间,会作何感想?
正因想到了这个,钟苓竹刚刚才会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姑娘,可是身上难受,要不还是早些回去吧……”身后忽而凑近一道声音,打断了钟苓竹的思绪。
钟苓竹微微转头,隔着轻纱看向身后。只见阿连隔着一方桌面,微微俯身向前,面上带着担忧之色。
“我无事。”钟苓竹脸上几分难得的轻松与愉悦渐渐敛起,她缓缓转回头,语气淡淡回到。
阿连是应府的侍女,年方十一但神态稳重老成,有超乎同龄人的成熟。自她离宫在应府中醒来,阿连便日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做事细心稳妥。
若非前几日她知晓,阿连日日都会将自己的日常起居事无巨细地报给应重山,钟苓竹当真以为阿连是可解语之人,如今想来终是她天真草率了。
阿连从始至终都是应重山的人,照顾她日常起居是真,日日监视她也是真,她之所为不过是应重山的命令罢了。
仔细想来,在麟城她唯一可亲可信的,唯有巧画一人。
然当初赐死秘旨来得突然,巧画恰巧不在殿中,应重山给她思索的余地又少,她当时匆匆服下假死药,再次醒来便已经在应府。应重山亲自带来赐死她的圣旨,又在她万般绝望之时,用一瓶假死药救了她。
出宫醒来后,她几次向应重山问过巧画,他只回:“宫中有我照拂,巧画自然无虞。”
每每他这般回,钟苓竹便不好再问。然经历了前几日之事再看,应重山不带巧画出宫陪她,不就是为了让她在应府中无人可依,好在她身边安插人手和眼线吗?
几日前,钟苓竹发现她寄给遥州府钟家的信,至今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她当时不动声色心中却存了疑虑,若无其事地又写了一封信,如往常一般托阿连交由应府的信使。
阿连那时笑着答应了,却在她假装睡着之后,悄悄去了隔壁应重山的院子。
躲在墙角之后,钟苓竹亲眼看见阿连将那封信交给了应重山,而他手边还有一沓信件,全部都是她此前写给家中的信。看那厚度,或许从第一封起便没有寄出过。
之后她又听见阿连向应重山汇报,内容是从她晨起到晚寝的每个举动。三餐用了多少,在花园中待了多久,说过那些话……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无论大小,统统告之报之。
而应重山静静听完,只淡淡问:“姑娘可念起过我?”
当时闻之便觉骇然,此时回想起来,钟苓竹依旧心下一紧,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地颤抖。
她明白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何况此前她与应重山之间交集廖廖,他冒着欺君瞒上的风险救她,便不可能无所求。
然钟苓竹从来没想过,应重山想要的是她。
应重山喜怒不形于色,极其善于伪装。
她刚刚醒来时,因假死药的缘故身体非常孱弱,一点心绪波动便能引得心悸胸闷,严重时甚至会口吐献血。
或是为免刺激到她,应重山这些心思在那时也从不显露。她问起时,也只道待她身体康健后再议。
经过近一月的调养,她身体渐渐好了些,不再动不动心悸绞痛。几日前她起疑跟踪阿连,偷听被应重山发现后,他也彻底不装了。
那时她惊怒交加之下,心口绞痛发作,说话间不断吸气:“大人……从未想过放我离开……是不是?”
应重山那时已经换下了金蟒绯色官服,身着一袭月牙白的锦服,身量高大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