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让骤然回门,又旋即离开,芸娘可以说立刻就从身旁丫鬟的口中得知了。
她在宅中吃完晌午饭,正由丫鬟小心搀扶,在院子里消食。
“夫人,您要不要去东家那边的园子里头转转,他那头池子里新放了两头三十寸的黄金鲤,可稀罕人了,您去瞧瞧。”
芸娘发鬓梳的整齐得体,颇有一家主母的威仪,她手扶着后腰,“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日前,我听管家说,过两日还有,说是东家喜欢。”
芸娘回看前方假山下的小路,步伐稳当:“那头的院子虽小,却有个水池,瞧着生动些,我原先在那头的时候也喜欢到廊下坐着。”
“那夫人去吗?咱们日日在这个院子里头游逛,连路边的草都能数出有几根了。”
芸娘同褚让一直没有单独碰过面,眼下拖得越久,就好像心里有鬼一样,越对碰面这件事感到心虚和抵触。
她拢了拢帔肩,围墙内的清风拂面,倒是容易让人察觉到一丝不谙世事的富贵仪容,“还是算了吧,万一他一会儿回门,碰见了怪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
“您是老爷的妾室,眼下是褚家的主母,再怎么说他也要叫您声姨娘,夫人根本无需觉得尴尬,而且我叫人留意了,他才刚出门没一会儿,一时半刻肯定不会回来的,”丫鬟说,“咱这头的院子里全是些静物,不欢实,我们就过去看看,小翠怕您憋闷。”
芸娘被她说得动了念头,手掌拂过滚圆的肚子,握紧她的手,慢吞吞地由她引着,朝穿过两处门洞,站上了另一侧院子的游廊。
许久未见,芸娘错过了院子的秋景,连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
小翠替她挡了下树枝,又去取了些鱼饵过来,用手端着伸给她。
芸娘看着水下鱼儿摆尾,凭栏从小翠手中抓起一些,拂袖扔到远处,那成群的各色鲤鱼便蜂聚拥上,奋力挤在一起争夺鱼饵。
“夫人您快瞧,那鱼多漂亮。”
那两只黄金锦鲤色泽澄亮,十分显眼,身体硕大又灵活,在水面下时隐时现,能叫人一眼就看见。
芸娘笑了,指给她瞧:“你看,那边几条红白相间的,那是我刚怀上孩子的时候,老爷买回来养的,这才几月没见,又长大了不少,可见是个贪吃的。”
小翠忙道:“老爷看重夫人。”
芸娘笑容变淡了。
褚家在城东有几间规模不一的首饰铺子,她原先便是其中最大的一间铺子里的女工,每日做的事便是帮各位富家太太小姐修理松散断掉的串珠首饰,她对首饰比米价变动要熟稔多了。
而在半年多前,她偶然抓到一次机会,废了好大力气,才叫褚怀兴纳她进门。
小翠看了看她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步,说,“夫人,我听我娘说了,孕妇爱吃辛辣的,且肚子尖,那怀的必定是个男孩。只要小少爷平安出生,往后啊,别说这几条鱼了,整个宅子,整个褚家都是您的!”
她那张还似孩童的脸颊早已被磨砺出了违和的人情世故。
池中鱼聚集又散开,芸娘定神片刻。
“可是,”她将小翠手中的那盒鱼饵接到手中,“总有始料不及的时候。来日方长,我要守好我儿,也不是件易事。”
“那倒不一定,咱家人都知道,您肚子里的是老爷正儿八经的亲骨肉,只要孩子能生下来,长得再大些,”小翠压低嗓子,悄声说,“只要有了小少爷在,就不会有人敢苛待您母子,日后想要什么,还怕没机会吗?”
芸娘失神。
下一刻,手一滑,那盒鱼饵扑通一声,掉进了脚下的池水中。
水下暗涌的鱼群泅水而来,疯狂翻腾争抢鱼饵,好像下一刻要跳到岸上来了。
芸娘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表情凝滞,颤抖着弯下膝盖。
“夫人,您怎么了?”小翠扶住了她。
“……小翠,小翠,”芸娘扶住肚子,反手攥住小翠的掌心,“快…快,快去叫人…”
——芸娘羊水破了。
褚宅等待已久的大日子终于毫无征兆地降临了,连房檐上趴着的野猫都紧着一口气。
接生过几百个孩子的稳婆已经请进屋内了,谁也不敢在此刻有什么差池。
那日上山寻褚让的老管家冯伯,在院子里搓手跺脚,满面焦急,赶紧走上前去,“东家,您可算回来了,芸娘肚子有动静,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
褚让站在庭院中央,能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细微的痛苦□□声,院子里的下人都在看他,他冷静地问冯伯:“怎么会如此突然,是谁冲撞到了吗?”
“没有,小翠说,是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忽然就有动静了。”
褚让垂下眼,半天没说话。
夜晚天幕渐渐垂落,褚宅门前那两盏白灯笼早以被撤下,眼下新点了两盏红的又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