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辩了,他们对于这个问题已经争执过不下十余次。
每每被发现和旗人走得近,就会上演这一出。
他的父母,准确地说是他往上三辈人,即便在改朝换代之后,仍然暗地里坚定不移地效忠着前明。
虽然从来不敢正大光明地抵制满俗满礼,却口耳相传地强制后人不可背弃旧主,这其中自然包括不与投靠大清的叛徒们来往。陈静容的祖父,因为被继母虐待,曾远走关外投靠后金,也因此混得了个镶黄旗汉军的旗藉,理所当然算得上背弃旧主的“典范”。
所以,当钱氏抓到方明元和陈静容一起玩时,通常只是一通训斥,而被老顽固方付庭发现,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
方明元本人对于继续效忠大明没有兴趣,他出生的时候,大清已经是一个运作良好的国家机器。书中、学里、街上、田间,无缝不入的满汉交集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影响。父母的耳提面命和自己的亲身感悟始终矛盾,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即便末世的大明仍然存在,一定会比满清做得更好吗?
这不代表方明元认为满清优越于前明,而是他阅遍史书后发出的诘问。哪朝哪代都会经历初立、兴起、昌盛、式微、衰落的过程。上溯夏商,下至元明,没有一个声称万世不亡的王朝能够跳脱出这个规律。而前明,已经到了积疾成疴的地步,谁也阻止不了它的灭亡。如今的满清,则正处在最佳的上升期,它的成长和壮大是大势所趋,没有足够壮大的民力支持和民心所向是不可能推翻的。
所以,方明元对于父母的精神胜利法多有不赞同。
当然,满清也迟早会迎来落幕散场的一天,但方明元肯定无法亲眼所见。既然如此,他固守于祖辈们无谓的坚持做什么呢?还不如努力读书,积极入世,将来真正为民生做些贡献。
某些人反清是为了国仇家恨,这无可指摘,其中一些仁人志士甚至值得讴歌。但方明元不认为自己的家族对当朝的怨怼源自于国家和民族层面,更精确地说,是失去既得利益后的无端发泄。他不止一次听到方付庭在房中默念:“如果大明不亡,我现在也是人中龙凤,哪里会沦落到这般落魄境地!”
方家几辈人对大明的忠心仿佛只流转于口舌之间。
他们既不敢拒绝剃发易服,也不敢举起旗帜反清复明,几辈人都没有任何实际作为。
方家几代人,在熬过初期的清算后,只敢蜗居在京城一隅,用藏起来的金银购置这个铺子做买卖,一直低调到今天。
方付庭和钱氏虽然痛恨各类逆贼,却从不反感旗人到店内购买货物,甚至亲热地叫人家老爷太太;也不拒绝莫尔根将方明元破格提携到正白旗旗学中读书,反而越加紧迫地催促方明元早中功名,说等他当了官,他们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积累几代后就能恢复方家昔日荣光。
对于当朝者送来的名和利来之不拒,他的父母真的有那么效忠大明吗?
方明元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他更在乎能不能拿回陈静容写给他的信。
刚好半个时辰过去,方付庭打得累了,正由钱氏扶着坐下,念念有词地数落方明元不忠不孝之处。
而方明元跪姿依旧,上半身伏倒在膝间,固执地伸手去扯钱氏的裙摆,虚弱道:“信,给我…”
然而话还没吐完,头颅重重磕地,便晕了过去。
钱氏虽然也严厉,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看见此情此景,连忙蹲下呼唤:“明元!明元!儿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方付庭看不见状况,不由得蒙了一刻,反应过来立马用竹条击打地面,质问道:“怎么了?!”
钱氏哭得伤心,扭头怨怼:“怎么了?!你把儿子打晕过去了!”
方付庭听得手抖,又连击几下,吼道:“那还不快送医!!!”
往常方明元也曾在寒冬天被关到门外,也曾跪得膝盖红肿乌青,也曾被打得三天起不来床,但确实还没有被打得晕死过去,严厉的方氏夫妻不由得慌了神。
方明元就这么被送去了曾经去过的那个医馆,等到接受完治疗,直到十来天后才敢仰面睡觉。
不过那是后话。
最要紧的是,方氏夫妻自此一战成名,唯一的亲儿子都下能如此毒手,实为世人所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