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郑家三口乘车回家。
母女俩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看见郑叔衡忧心忡忡的脸,向青韫忽然握紧阿莱的手,扭脸看她一眼,而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阿莱知道是为什么缘故,轻轻往母亲肩头一靠,明知故问地撒娇:“娘,你怎么了?”
向青韫侧脸看她,神色怅然:“今天看到厉家哥儿对你那样体贴,爹娘都放心了。但是谈生意是男人的事,你懂得吗?白家舅舅在说话,你为什么插嘴?”
阿莱努努嘴,扬起小脸:“我没插嘴呀!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我只要懂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可以了。”
“事发突然,就凭他说的几句话,你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向青韫愕然:“如果不是,该如何收场?”
郑叔衡双目微合,双手交握在拐杖把手上,竖起耳朵听妻女说话。
阿莱不靠着了,坐起来对母亲一点头:“他想做的事都会告诉我,如果拿不准,我也不会说。”
向青韫了然地一点头,厉少愚将来会是个不错的丈夫。脸色还原后,用大拇指一摁阿莱的眉心,好像散了。问住她:“你们在上海多久见一次?”
阿莱没反应过来,笑嘻嘻的:“有空就见。”
“他对你好不好?”向青韫生怕女儿受骗,追问道。
“好。”阿莱凤眼圆睁,满眼无辜,不明白:“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还待再问,郑叔衡已经听不下去,用拐杖敲打车底止住她们,将事情遮掩起来。
父母之爱,亦松亦紧,亦轻亦重。
郑叔衡忽然问:“厉少愚对他的家业是怎么看的?”
他们每天腻在一起,哪关心什么家业?只答:“没说过。”
“你没见陆刈麟已经要对他操戈相向了?”郑叔衡也是长叹一气:“看不明白呀!偌大的家业全由人家操持,他是不管不顾。也快三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谁的话也不听,嘿!只听你的,你更小,更不懂事。”
“陆二哥对他挺好的。”阿莱解释道:“他在上海遇到麻烦,人家二话没说就帮他的忙。”
郑叔衡回头,矍铄的一双眼在夜里泛着光:“什么麻烦?人这辈子不会只遇见一次麻烦,自己不趁着年轻勤快勤快,难不成以后你们就仰仗着陆刈麟过活?”
阿莱心虚地垂下眼,“爹说得有理,我会告诉他的。”
“陆刈麟这个人,爹是欣赏的,要是放在二三十年前,必是一方枭雄。如今也厉害。依我的意思,你还是要多规劝少愚,让他对商业多加钻研经营,以免将来落魄。”
“哪这么严重了,您真是杞人忧天。”
郑叔衡是谁?
宦海沉浮三十载的清知府。旁的不说,单论识人断事,打眼一瞧,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的步步高升,除去诗书浸润,全是靠这一眼又一眼,看出来的。
厉家议事,让他担心的事情有三件。
与日本人合办机械厂能否脱身?这是其一。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厉少愚能否取胜?这是其二。
如果事情发生,会对女儿造成什么影响?这是其三。
没人能提前预知结局,他能做的,无非敲打两句。
“是呀,爹是杞人忧天了。”郑叔衡突发感慨:“自己想的事,说不出合理的解释,你怎么会相信呢?”
阿莱听得云里雾里,忽然鼻子一酸,爹老了。他的声音、神情,都开始变得沧桑。
向青韫只是望着丈夫和女儿。
阿莱宽慰道:“爹的话女儿都记下了,等回上海,我会好好和他谈谈。”
“事已如此,即使为人父母,也只好放手了。”郑叔衡又叹一声。
阿莱低头片刻,复抬起头来,目光渐次扫过爹和娘的身影,“从此以后女儿一定处处留心。请爹娘别再担心了。”
三日后清晨,阿莱和厉少愚乘船回上海。
甲板和过道上人多,他们提着行李回到船舱,厉少愚背靠床头,阿莱脱了鞋躺上床,盖上自备的薄毯,侧过身,静静地想事。
自打订婚宴上见过横山姐弟,她的心就乱了。
背对厉少愚,用双手枕着脸,她问:“往后怎么办呢?”
“什么往后?”厉少愚不解。
“你和日本人来往密切,往后合作起来,他们要是有别的要求,该怎么办?”阿莱豁出去了,逼问道:“有家有室的,不想想别的退路吗?”
厉少愚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认他是丈夫了。欣喜过望,音量提高不少:“阿莱,你担心我?”
阿莱猫叫似的“嗯”一声,心说我哪一天不担心你?
厉少愚思忖片刻,扳过她的肩膀,兴奋地问:“你支持我和他们做生意,是想好要和我同进退?”
阿莱翻他一记白眼:“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