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望腊月之后,观世都的雪落得更大了。
几乎将整条哭佛巷覆盖。
街道上数不清的骡马车辙和为生计奔忙之人的足迹,泥泞脏污,一条条一溜溜又一趟趟,先是覆盖在雪上,接着又彼此交错覆盖,朴素而真实地在这方琉璃世界里记叙下庶民的生活。
今冬朝廷发放赈济棉粮比往年早了数日,附近的百姓们都跑去施粥铺排队,没人买回声的肉包。
只有住在附近的冯大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踩雪过来。他早年应征入伍,在战场伤了一条腿,如今老迈愈发行动不便。施粥铺纵然不远,积雪天里他也走不过去,不如来买回声的肉包,就跟往日里一样。
今早寒雪中站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过二三客人,反正赚不了什么钱了,回声索性不收冯大爷的钱。
在收拾摊子前,回声用油纸包起四个肉包,送到窝在对街破席的乞丐婆婆怀里。他告诉乞丐婆婆前面哪里有施粥铺,可以过去领取粥食和棉衣被褥。
冷寂的街道上马蹄踏过,落在铺着雪冰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急促而热气腾腾。策马而过的急哨兵没想到大雪天还有人在街上,地滑马快,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停下。撞人之后,他挥鞭扬长而去,显然对撞到人一事并不在意。
游走在哭佛巷附近的,只会是穷苦的贱民。大雪天冻死在路边,尸体被人用草席一卷扔进枯坟堆中,再也不会有谁提起。
而他侧腹下裱金袋里装着从廷阁中枢传出的封漆军令,须在后日午时之前亲手交到坐镇边塞的辅国大将军手中。这显然更为紧要。
近乎百年的战火硝烟,腥风血雨,细碎而轻飘地碾压过中原大地的几乎每一寸脉络,即使是盛放得最鲜艳的花朵,花瓣上也蒙覆着从战壕吹来的粉尘;即使是最洁净的地下井水,其中也有轻质纤细的破碎骸骨浮浮又沉沉;即使是高山头上的云海霞光,也翻涌着令人惧怕的杀戮气味。
占据大凌河以北所有地域的大原,自开国以来三十五载,大大小小的战争没有停过,不是人打我,便是我打人。尤其近十四年,原本游击报复性质一般的小战役,变成了有组织有规划有目的的巨大战争,几乎要将整个国家拖垮。
幸而最终是胜了。
朝廷也知道打不起了。男丁锐减,粮田荒芜,国库空虚,饿殍遍野,再打下去整个大原的基业便要倾塌。于是这两年除了各些纷乱骚扰的边境小役外,几乎就没再开战。
因此才渐渐地有了些过日子的气色来。
被马蹶子撂到雪地上,回声的膝盖被严重擦伤,走路一瘸一拐,主要是膝盖痛得直不起来,并非伤到骨头。无甚大事。
回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拔下院子里自栽的草药研磨后替回声小心敷上。家中半瘫的老爷子疯疯癫癫,时常碰伤自己,于是家中常年栽种了一些治疗疮口的小药草,方便取用。冬日里就用一枚小盆转到屋子里,屋子里暖和,药草不至于冻死。
铁炉子里的黑炭芯快要燃烧殆尽,回暖往其中加了一把炭,莹亮红澄的火星子一下子迸裂出来。于是炉中的火焰又变得富有生气起来。
角落里的布织机杼重新响了起来。回暖一边握着梭子交替经纬一边嘀咕抱怨,不晓得她们的大哥今年会不会回来过年,也不知道捎封信回家。
正说着,回溯的信便到了。他在信中说,他跟着师傅给别人家打木具。那户人家的姑娘明年开春便要嫁人,嫁妆里须得有一个金锁大桐木的衣箱,一面木澡盆和三把椅子。他承诺今年会回来过年,只是可惜赶不及回声的生辰。
回声是腊月初九生的,生辰就在明日,回溯自然赶不及回来。不过生辰什么的,回声早就不过了,只有回溯还年年惦记着。
晚间又落雪了。听到外头有动静,坐不住的回声裹上一条小破褥,拿起扫帚走出门,打算赶黄鼠狼。回声家新养了三只鸡,听说附近有黄鼠狼会偷鸡,因此回声时常注意着。
草屋温暖澄亮,堂中炉火不时响出一二声烧炭爆裂的兀音。草屋之外,冰封雪飘,瘦损梅韵,琉璃世界之间,哪见什么黄鼠狼,只有一人银氅玉立,狐毛帽下难掩清润眉目。
这段身影回声太熟了,即使风吹夜雪,隔得老远,他也是一眼便将对方认出。下意识地转身想离开,停顿片刻后却还是乖乖转回,抱着结着雪晶的干草扫帚走到他面前。那扫帚尾巴再加上回声身上裹着的老旧褐色破褥子,看起来他自己反倒更像一只刚从山洞里钻出来的黄鼠狼。
接下来是时间不短的一阵沉默。回声觉得再不说点什么结束见面或许自己马上就要被冻僵了。“大冷天的,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萧无垢道:“明儿是你生辰,我没法过来。你知道的,我不能让母后察觉出什么。所以我错开日子提前一天溜了出来,想见你一面,贺你生辰。”
回声点点头,面容是雪一样冷的,但目光是暖而宁静的。“我知道了,谢了。你不耐冻,还是快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