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听得一愣,摇头解释道,阿峣从不下水,会说话,而且是个男的。
河边,坐在双轮素舆上的男子安静地钓着鱼,拨浪鼓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抬眸,正好对上霍声恢复得清亮而盈润的眼睛。
霍声本以为他也如同自己当年一般失忆了。然而对上萧镇鼎视线的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没有失忆,什么都记得。心尖蓦然抽痛,无数纷繁混乱寻不到出口的情绪缭错涌出,或许是害怕面对可能已经变得陌生的萧镇鼎,或许是害怕别的什么,霍声不清楚。丢下拨浪鼓,因为迫不及待地想逃开,她转身跑了。
萧镇鼎到家的时候,把手中的拨浪鼓交给齐大姐八岁的大儿,告诉他这是霍声给他买的。那孩子接了拨浪鼓转身就跑出去玩了,气得齐大姐站在门口骂了他两句。萧镇鼎推着素舆到门口,看着屋子里的霍声,对齐大姐道他想跟霍声单独聊聊。齐大姐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临走前还嘀咕了他一句,早晚都要知道的,你说你,瞒个什么劲。
他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却三年没有回去,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萧镇鼎知道,如果自己不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霍声大概不会原谅他。把脑海中所有思绪都周转了个来回,看着霍声,他发现他最关心的是霍声的脸。他问霍声,是铁观音把她脸上的毒疮治好了吗?霍声不肯说话。其实她刚才哭了一场,心里已经想开了许多,然而还是气愤,又委屈,夹杂着许多类似于失望和失落的情绪。割去脸上的毒疮,对于霍声来说,是九死一生的事。然而她为了出来找自己,还是这样做了。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萧镇鼎才意识到他对于霍声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虎头庄的村民杀了他的部下。而他被扔进虎坳中却被虎所救。那群虬虎是琅平的虎,他曾在琅平之战中救过它们。虬虎日日衔来草药,辅以虎血治疗他的伤口,不过因为身上的伤太严重,整整一年以后他才苏醒过来。而他的双腿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已然彻底地废了。躺在虎坳洞穴里,他开始想到的是霍声,然后是虎头庄村民戮杀他的部下那日的情景,蒙大娘家中那六座灵牌以及往日百姓种种。生来第一次,他开始怀疑他与父皇那些年所做的事,所打的仗,牺牲了这么多人,是否值得。半年后,虬虎似乎发觉此地不安全,便背着他,带着虎群离开虎头庄,回到了琅平的山林。
琅平山林多雾障,不适合凡人栖住,萧镇鼎当时的脑子很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萧氏千百来的教诲,父皇的砥砺与对霍声的思念担忧支撑他继续活了下来。他打算离开山林了。于是虬虎将他背到了山脚下。萧镇鼎用千生刀削开林木做了一副粗糙的素舆出来。这期间虬虎一直盘卧在侧守护着他,直到分别那日,它目送萧镇鼎离开。
当年张翼轸替他卜了一卦。卦象上八个字:生劫死难,风龙云虎。他曾以为这只是在括述他的一生。后来离开虬虎,他无处可去,枯坐河边,无意间从当地渔民口中听到这条河的名字,“龙河”。他便想到了这一卦。既然虬虎救他活了下来,那么这条龙河,也许能使他明白为何要继续活下去。刚好他替齐大姐的丈夫打赢了一个和地痞无赖的文书官司,又替渔村找到了捕捞大金鲶赚钱的法子,渔村的人不排斥与他相处,所以他便隐姓埋名留在了此处,就住在齐大姐家隔壁。
琅平人深恨萧镇鼎,因此萧镇鼎一直以来谨慎隐藏自己的身份,从未试图通过他们联系观世都。他的腿又断了,使他失去了能够轻易返回北原的条件。贸然露面,恐怕还没走到观世都的城门便会被暗杀。他倒是不是多怕死,只是他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多少次想提笔给霍声写信,多少次又悄然放下。
龙河的渔民过得很苦,一年下来翻浪滚涛,出生入死地捕些鱼卖钱,还不够用来交赋税。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服兵役,徒役,力役,胥役,乡役等等。在出外征战的那些年月里,萧镇鼎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吃一个锅里的砂砾饭,潜伏在烫石冰水中一动未动地熬三五个大夜,结痂的伤口因为沉重的兵器与频繁的打斗而裂开。哗哗往外淌血,哪怕是大将军也一样要冲往前线。他见惯了生死大苦,于是他以为自己了解了民生之多艰,社稷之棘难。皇章一盖,奏疏一请,他轻描淡写地便开始了一场又一场战争,轻易地让百姓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轻易地把霍声一家霍氏一族推下了万劫不复之地。他以为他知道在雪川禁域活下去的艰难,知道在哭佛巷活下去的困苦,所以霍声一定可以坚持下去,坚持到曙光来临的那一天。然而这些只是他的以为而已。
两者相较,萧无垢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所作所为则自小便与他不同。萧无垢治理水患,普及农作,主持新政变法,深受百姓爱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霍氏一族洗涮冤屈。他赐还了霍声神海郡主的身份,定然是为了日后迎她为皇后铺设道路。而他,既对不起天下苍生,也对不起霍声。从云天之巅流落草莽泥沼,苟且偷生的日子很不好过,萧镇鼎自己并不觉得难熬,因为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会再怕什么。只是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