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蓦地睁开眼,她全都想起来了——
天连衰草,黄沙蔽日,她给贼兵砍了一刀,倒在廷康城外的战场上,随即陷入了一层又一层的梦境里,走也走不出来。
左右转动眼珠,入目是万字纹的床顶,悬着素白帐幔,这是……万吉楼?
她终于醒了。
眼前忽凑过来一张起了皱的老脸,亲切又熟悉。
师父怎么会在这儿?还是梦罢。
月明重重闭上眼睛,又睁开——
依旧是白而高的帐顶,皱巴的老脸上两道眉蹙得更深,一双眼苦大仇深的盯在她脸上。阿宝错后半步冲她疯狂摇头。
月明吓得再度闭上眼。
千万是梦!千万是梦。
她能感受到师父恨不能将她撕成两半的目光,愈发不敢睁眼。
五感逐渐苏醒,右肩的伤口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发痛,冷而淡的梅香萦绕在鼻尖。
梅花开,北境下雪了。
是了,那日战场上,她眼见一片雪花飘落。
战场上,北虞兵败,后来……江云谏呢?江云谏怎么样了?她还有话没问清楚,他不能死。
月明一下子坐起身,陡然起猛了,头脑昏沉,又直直仰倒下去。
袁仲给她吓了一跳,忙要去扶,到底不如阿宝敏捷,手伸到半道又缩了回去。
他干脆把手负在背后,发出一声冷笑,“如今你主意大得很,为师的也管不住你了。”
月明肩上的伤口被牵动,蚀骨的疼痛蔓延至大半个身子,咬牙道:“自是任凭师父责罚,只是眼下有及其要紧的一桩事要问过太子殿下——”
话还没说完,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江枫先从外边闪了进来,后头挨挨挤挤,跟着的是宋涟、江云谏、高允与何七。
袁仲又冷笑一声,“瞧瞧,老头子我哪里敢责罚林大夫?”
他把袖子一甩,门口众人识趣的让开一条道,袁仲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林大夫觉得可好些了?”江云谏坐到床边的春凳上,关切问。
月明颔首,“劳殿下费心。”
绿梅从细白釉瓷瓶中延伸出瘦骨伶仃的枝条。
几日不曾饮食,月明脸色愈发苍白,宽厚的绒氅罩在身上,依旧显出单薄的身形。
“林大夫昏迷了三日,好生凶险。”高允道,“阿宝姑娘拦着不让大夫来瞧,亏得袁太医及时赶到。否则,我等如何能心安呐!”
“三日?”
月明看了一眼江枫,睡得太久,思绪乱成一团,要抓住一个线头,细细理清十分费力。
她记得自小宛领兵来时,昼夜不停,亦费了整整一个日夜方至。
高允仍在忙着解释:“打跑了贼兵,今日百姓回城,老肖脱不开身,不然也要来看林大夫的。”
算上骑兵回程的时间,三日。
江枫憔悴得不成样子,剑眉锋利,底下是愈发深邃的眼,口唇边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
这般亟亟赶回,可见还是不信她。
若非没有力气,她定要好好嘲笑:“五殿下如此事必躬亲,颇有武侯遗风。”
江枫见了她那一抹戏谑的笑,便知她定又在心里编排什么鬼话。
宋涟看一看月明,又瞧一瞧江枫,便在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两人一路想来不甚和睦。月明鬼主意多的很,江枫定然吃了不少暗亏。
他摇开摺扇暗笑,并不言语。
江云谏看不明白他们的眉眼官司,自顾感动道:“三日了,林大夫舍命相救,这份情谊,本宫没齿难忘。”
“殿下不必。”月明敛了眼底的笑意,道,“殿下可还记得草民往小宛借兵前,同殿下说的话?”
江云谏道:“自然,林大夫有话只管问。”
月明垂着眼,接过阿宝递过的一盏白水,吩咐她:“独坐上的梅花开得好,是从哪里寻来的?阿宝再去帮我摘些来。”
宋涟闻弦歌而知雅意,勾了嘴角道:“踏雪寻梅乃世间第一风雅事,宋某自然不能错过,五殿下,高将军何将军赏个脸,也一道去瞧瞧?”
言罢,何七推搡着不明就里的高允出了屋子,宋涟对月明眨眨眼,贴心的带上房门。
室中默了片刻。
“殿下。”月明开口,江云谏没来由的有些紧张,避过她灼灼的目光,埋头盯着手中的茶盏。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那时在文华殿读书,一旦心里升起这样的预感,张先生必然要令他策对。
果然,接下来的话像一把锥子,一字一字,凿开他心底最不堪的那段记忆。
“草民想问,两年前,汀州沉船一事的始末。”
——
北风劲急,朔雪飘飞,片片大似鹅毛。
王德元冲风冒雪,揣着手从院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