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替柳昭施过针，跨出院门，已是暮色四合。
一盏风灯照亮方寸之地，自前厅微微晃动着朝后头来了。
月明仔细一瞧，原来是一脸倦容的陆翀。
见她正朝外走，竟也没问柳昭的病情，只朝她略微一点头，便往书房走去。
“陆大人。”月明叫住他。
陆翀停下步子，疑惑望过来。
“柳大人的病我已经诊治过了，隔日我会再来施一道针。”她道。
陆翀再度点头：“有劳，诊金到时一并算给你。”
他说完转头便走，月明忙又唤：“大人，诊金便不必了。”
她试探着道：“我……我想看看浦平县的县志。”
“你看县志做什么？”陆翀提着风灯转过身来。
月明笑道：“我师父年轻时最爱四方游历，现如今上了年纪，走不动了，听说本县县志去年才重新修撰了一遍，我想瞧了，回去拣些新鲜的故事说给师父听。”
“你倒是很有孝心。”陆翀点点头：“不过这些东西连带着衙门的簿册都被含……柳大人拿了去，你要看，便只同他借吧。”
话音落，风灯一闪，折去了书房。县衙内未曾掌灯，月明一个人被留在了暗影里。
爹爹虽做了许多年知县，但她却并不了解县衙的文书簿册，只依稀听他提过，“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如若沉船一案果真蹊跷，她或可在县志中发现端倪。
可如今县志在柳昭那里，他身上疑云重重，心思又深沉，教人捉摸不透，若是贸然去问，恐怕不单问不出什么，更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月色惨淡，满院寂然。
月明不觉已出了县衙，待看到门口石铸的解豸，才发觉忘了唤阿宝同去药局。
一转身，忽被人拦住去路。抬目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色深沉如冷玉，此刻却浮上朗然的笑意。
“江枫？”月明脑中思绪纷杂，一时忘了尊卑，她抬头看一眼天色，问：“你来找陆知县？”
江枫一愣，摇头道：“我来找你。”
不知为何，在未与她熟识之前，廷康城的月，北境的雪，甚至霜严酷烈的风，都是鲜活的，盎然而有生气。而自小宛回营之后，雪中一别，他的心竟像跟着走了一般。
平日里在军中或是听谁说了句什么话，他立刻想到在小宛时二人斗气的光景，好几回竟不自觉露出笑意，以至于后来王德元以为他中了邪，连带着高允和肖平权都有些怵他。
夜间躺在榻上，脑中浮现的一时是月明捉弄人时狡黠的眨眼，得逞时得意的笑，一时忽又想到她无声抹泪的背影，心下时喜时忧，时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江枫深知这样的魂不守舍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廷康城，皆是有害。便捧了卷兵书强令自己静心，未曾想看了半日竟一页也不曾翻动。满腔的烦闷无人倾吐，江枫生平第一回感受到愁肠百结的滋味。
他于情之一字从来大而化之，只道是自己有愧于人，心有不安，若能再见，定要好生弥补。
此番能在汀州重逢，江枫实在高兴，哪里想到一见面便不知怎地把人得罪了，奈何白日里人杂事多，他同陆翀议完案件事宜，又派了何七领人往马背山搜寻冯稹的尸身，已是日暮了。
江枫借口相送，亏得陆翀一心扑在筹措粮米上，眼下周围几个州县的信传回来，各处官员百般推辞，不肯借粮，眼见明日便要断炊，他急得焦头烂额，倒没发现江枫的不对。
“找我？”月明问，“你找我做什么？”
今日听药局的人说，安平侯为迎两位殿下，特令家里的一班戏子排好了戏文，在府中设宴为二人接风。如今正应是酒过三巡，眼花耳热的时候，江枫这般跑来县衙，又不是为了公事，却来找她。
月明蓦地想到什么，心中一慌，问：“是不是你的伤——”
“不是。”江枫立刻道，“我的伤早好了。”
不等月明开口，他径直道：“今日在望江楼，你做什么生气？”
月明原本早将此事忘了，眼下他这般煞有介事地提起来，平白又给她添了三分火气。
她没规矩惯了，也不遮掩，冷声道：
“怎么？我一个江湖郎中，原不配打听两位殿下的事，如今连生气殿下也要管了么？”
在北境时，江枫多有提防她不恼。可小宛一行，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命的交情，今日他乡遇故知，她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是雀跃的。谁知不过问了一句，江云期才要说话，就被江枫冷语喝断。
原来，所谓的交情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旁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是，江枫原就是个冷情的人，小宛一行，她帮他借到了骑兵，也从江云谏处换来了线索，买卖公平，又有什么可失望的。
江枫微微一愣，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