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林秋便笑:“不尽然。”
她捧着一卷书,看一眼月明,摇头晃脑道:“爹爹且看我们四娘,外客跟前,端庄否?守礼否?一旦背了人,刁钻古怪否?”
林逸绝倒,笑着骂她:“我看头一个刁钻古怪的就是你!”
月明觉得好笑的同时难免心疼,一副上佳的画作就此毁损。转念一想,若非被毁损,这画想必也被收入了内廷,再难见天日,如此也算是无用之用了。
见她在画前驻足,江枫眸色一伤,幼时大长公主常领着他出宫玩耍,与陈家的几个孙辈倒比同宋涟还亲近些。
陈曦心思精巧,草编小狗、绿蚱蜢,竹笼子装蝈蝈,全是他在宫里不曾见识过的新鲜玩意儿;陈昉飞扬跳脱,蹴鞠投壶,射猎赛马,样样来得,偏还哄得他端茶递水,任劳任怨。
阿照只长他一岁,在家最小,在他面前却总爱以兄长自居,俩人见面不到一刻,定要掐起来。可若是分开得久了,他又要拉着姑母问:“阿照为何还不进宫?”
那样寻常的旧光阴,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
“袁兄,柳含光真的会来吗?”江云期等得有些不耐烦,来回踱着步子。
月明将目光从画上收回,翻开账簿,指着那列朱批道:“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石,有零有整的,还注明是白粮。柳含光若真要为难陆知县,大可不必写得这般清楚。”
陆翀颇为赞同,忙不迭点头。
江云期又抱怨道:“陈宅这么远,也不知他肯不肯来。”
这宅子荒废了许久,江枫早年间几经辗转将它买下,这回来得匆忙,屋内一营陈设如旧,尚未来得及加以修葺,已是十分破败。
“他当然愿意。”月明手指向薄册,道,“这地方本就是他自己定下的。”
江云期看过去,账簿上似是不经意间被甩上了一滴墨点,恰好染红了“陈酒”的“陈”字。
江云期哑然:“就凭这个?”
月明点头:“就凭这个。”
江云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颓然道:“没意思,这些人真是没意思透了,说句话也值得这么拐弯抹角。五皇兄,等忙完了这事儿,我非得去安平侯家的绮春园好好玩上几天。”
江枫瞥一眼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只道:“随你。”
梆声忽响了两下,亥正时刻,一个亲兵迈步进来:“殿下,柳大人到了。”
众人抬目看去,夜露深重,柳昭面色苍白,一袭墨衫带着泠泠水意,在门前拱手一礼,淡淡道:
“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石白粮从何而来,殿下可想到了应对之策?”
江枫沉声道:“柳大人有话请直说。”
柳昭也不再客气,迈入书房,道:“河道太监潘全礼与运粮官胡成民奉旨自曲溪支运白粮四万石至盛京,明日应当正好途经开元段。”
江枫冷笑一声,“大人是要本王带兵去劫粮?”
柳昭也笑,“岂敢,是下官要截漕。”
江枫问:“为何?”
话一出口,柳昭嗤笑出声,“地方荒歉,民间乏食,迫请截留漕粮以赈济百姓,解民之饥寒,这也需要理由么?我竟不知,殿下为何有此一问,莫非因下官是邓阁老门生?”
江枫清咳一声,道:“既是截漕,大人该上奏有司,如何来寻本王?”
大周律法规定,若遇岁饥,官员可先发仓廪赈灾,然后上奏。但因漕粮或用作军粮,或如此次的白粮,用于供给宗室,干系巨大。
故而截留水道中的漕粮需先奏报朝廷,由内阁廷议后再行决定是否截漕。有时内阁官员不体民情,皇帝亦可越过内阁,直接下令截漕于地方。
总之,无论哪种做法,均应先将截漕方案奏报有司,听候上令。
陆翀插嘴道:“粮船明日便至开元段,此时奏报,如何来得及?”
江枫冷道:“那便要问柳大人,为何不早些上奏?”
柳昭“哦”一声,淡淡道:“忘了。”
江枫只觉一口气噎在喉间。
江云期不忿道:“柳大人这意思,是要我们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何止呢?月明想,柳昭今日将陆翀搅进来,他们眼下是缺粮的一方,这样一来,倒要求着柳昭同他们合作了。
月明对江云期使了个眼色,又暗暗拉了拉江枫的袖口,江枫一怔,对上她含笑的眼,冷静下来。
无论柳昭此举有什么目的,无论是劫粮还是截漕,道中的四万石粮食,是眼下浦平唯一的希望。
月明起身圆场道:“柳大人既亲自到此,想必是有了办法。”
不知为何,她发现今日的柳昭全然不一样了。
他敛去温润和煦的笑,锋芒毕露起来,前番在县衙的疾言厉色也好,方才对江枫漫不经心的挑衅也好,都令他周身少了两分太上忘情的仙气,倒多了一点红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