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转过身,眸间闪过一抹黯色,“怀仁。”
他抬手示意月明上前,“这是我一位世叔之子,贪玩淘气混入今夜的花月宴中,请怀仁设法送她出宫。”
月明走近了,但见芭蕉微卷,映着一个青年,风姿俊雅,气度温润。若非套上了同她一般的宦官袍服,她恐怕会误认作太学的儒生。可方才柳昭所称“怀仁”似乎是他的表字,宦官又怎会有表字?
时恩微微颔首,应了声“是”,转对月明道:“公子请随我来。”
大周的皇城承自前朝,前朝皇帝荒淫,传说建有一百零八间宫室,广纳天下美人。而本朝帝王多痴情,是以后宫寥落,多者亦不过十人,似这般华美壮丽的宫室也都废弃了。
夜路难行,时恩提一盏风灯走得不快,他二人只走行人寥落之处,幽草埋径,宫垣斑驳,其上土花碧青。
“今夜郑贵妃设宴,东华门尚未下钥,公子拿了对牌,只道替娘娘送赏赐至六殿下府上,守门的侍卫想来不会阻拦。”
宫室虽被废弃,可自道中往上看,云起梁栋,丹楹刻桷,自有一番磅礴壮丽。
时恩久在宫中,不以为意,月明却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
“出宫们后至东华街,向前不足百步,有车驾等候。”
“怀仁。”月明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学着柳昭唤他。
时恩一僵,转过脸来,嗓音依旧温润:“公子有何事?”
月明指向一处高高的琼台,“你瞧那上头是否有个人影?”
台上没有燃灯,显然是废弃不用的,可仔细看去,确有一个剪影倚着栏杆。谁会在这样一个夜晚,攀上一座废弃的高台倚栏远望呢?
时恩略扫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奴婢看不清楚。”
他的步伐骤然加快,月明小跑了几步,又唤:“怀仁。”
“柳大人可曾说过,将我送去何处?”
时恩点点头:“若山。”
——
马车在山道上停下,道旁是一间竹屋。
幽白窗纸,灯色昏黄。
柳昭立在屋前,似乎等候多时了。
月明瞥见茅棚中拴着一匹马,夜静风凉,他竟是骑马来的。
山间风大,柳昭压制住喉间的低咳,接过她手中的风灯:“随我来。”
二人没再说话,山道上蔓草没膝,两人走了许久,柳昭忽然停住。
月明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才发觉自己身上仍穿着滑稽的内侍袍服,心中生出莫大的悔意,上山前该换身规矩衣裳的。
柳昭将风灯放至她手中,火色摇曳,只见眼前一方孤坟,被夜雨浇得散出土腥。
小小的土包拱出地面,犬尾草绕着四周疯长,藤蔓缠绕坟尖,开出蓝紫的、朝生暮死的花,这便是唯一的祭品了。
坟前空荡荡的,连一块碑也没有。
月明的嘴唇开始颤抖,她无助地看向柳昭,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这就是、就是……”
柳昭沉默着点头。
她不受控制地上前几步,跪倒在泥泞之中,终于惨然唤出在口中滚了无数遍的字:“爹爹!”
她目眶中积蓄的泪汹涌地滚落,柳昭恍惚觉得手腕上又传来滚烫的,鲜明的触感。
含元殿中的那滴眼泪落在他的腕上,竟似侵肌蚀骨,灼热难凉。
他垂头看得分明,即便落泪,那双乌眸也不曾黯淡,眸中依旧闪动着一丝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毅的光。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姑娘,爱憎分明,襟怀磊落。
便是此刻,她仍是收敛悲声,只是沉默着落泪,一滴,又一滴。
三年的思念,惊惧,仇恨,还有许多不足与人言的委屈,都凝在这一滴一滴的眼泪里。
不过一刻,月明自泥泞中起身,拜了四拜,平静地道:“三哥,我们走吧。”
她实在是累极了,以至于在回程的马车上昏睡过去。
纵是六月天气,山林间的晚风仍是冷的,柳昭拿出备在车中的薄氅替她盖上,听她在半梦半醒间道了一句: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柳昭轻轻一叹。
这日正是六月十一,若是林烨还在,该是他三十岁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