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青稳稳地画着,喉头却似哽了什么东西,良久,只应了一声好。
“另有一件,还需你留意看看。”她似乎为自己一再提出的要求感到有些难为情,却依旧说了下去,“我的妹妹蕙儿,和我是孪生,样貌一般无二。他们都说她死了,但我总有一线希望,你若有缘,日后得见与我样貌相似者,替我问一问,或是她,或是她的儿女,万里有个一,若真是,便将画给她,就说……我很想她。”
周丹青道:“好是好,但我自己也是笼中的鸟,同样要死在这宫墙里的,运气好,不过晚走个几十年罢了。”
素儿温温地笑道:“你若答应了,我自当尽心为你奔走。”
周丹青并不知她所谓的“尽心奔走”是何意,后来听说她不避脏污,进到太上皇的御前,亲自侍奉病体,照料得妥帖无虞,连陛下听闻后,都赞叹一声“至纯至性”。
直到三个月后,四十六位太妃跟随殡天的太上皇殉葬。
周丹青顾不得悲伤,接了一纸逾令,特赐放他出宫。
他到现在还记得颁旨的那位同僚,脸上既羡慕又嫉妒的酸溜溜的神情。
而他,唯余茫然。
一世养在笼中的鸟,终有一日,振翅飞出了金笼玉樊。
十几年来,他带着那卷美人像,果真走过了广袤南北,见了塞北的月、岭南的花、江南的雪,兜兜转转,最后在她的家乡停留了下来。
他记得素儿的嘱托,只怕年深日久,忘怀误事,因此记下每一个求画之人的面貌特征,以待细细比对思量,是否与记忆中素儿的相貌类似。
只是时日越来越久,渐渐地,纵使看着丹青中那张巧笑的姿颜,竟也有些记不起素儿的脸。
说到这里,周丹青停了停,静静看了秦姜片刻,而后才道:“直到那一日,我看见了姑娘,便全都记起来了。”
他起身回内屋,不大一会儿,取来了一卷画轴,那正是一直以来挂于墙头,日日供拜的美人像。
秦姜倒吸了一口气,腾地站了起来。
她盯着那画,看画里的美人锦绣宫妆,正拈着一枝桃花含笑,烟眉秀目、琼鼻朱唇,除了神态更显柔顺,那张脸,和自己的几无二致!
“这……太荒诞了……”她心头大震,口中喃喃。
日志中那个“姜”字,像深刻于灵魂的烙印,此时忽然灼灼在她心中,刺痛起来。
周丹青将画慢慢地卷了起来,最后用一根束带结起,却道:“人之一世,处处荒诞,又岂止这一件呢?我终不负故人所托,找到了有缘之人。”
她神思恍惚地收了那画,托在手中,下意识回头去看苏吴。
周丹青此刻也在看苏吴,眼中有感慨,也有疑惑,“不知阁下从何得知我师从张大家?”
“去岁因事进宫,曾有幸得见他的工笔。”苏吴道:“虽留存不多,但技法特殊,使人一见难忘。”
周丹青叹息一声,悠悠道:“义父曾言,他少时本不通丹青,画得十分粗陋,是经高人指点,才开了关窍,从此升为禁中画师。”
苏吴微微一笑,缄默不语。
事毕,二人告别而去。
秦姜仍不大敢信,又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一路无话,跟着苏吴,回到王府。
她照旧回她的内院,路上,苏吴道:“你疑心起自己的身世来了?”
“这样巧合,叫我如何不疑心?”她自嘲道:“没想到,我自诩聪慧,竟连爹娘是谁,都被瞒在鼓里。”
“这几日玄甲军正在搜查佛骨教,里头必有文书账册。你留意寻找,或许有十几年前明妃的记录。”
两人在前庭苑湖的湖畔边垂柳间穿行,柳条垂丝,已点了些新叶的芽苞。她想起旧事,道:“哥哥从前闹着要念书,后来闹着要赶考。他那么聪明,夫子更是寄予厚望,可娘回回都拦阻他,一直说‘只要识几个字就行了’;那次春闱前,娘把他关在屋里,是我把他悄悄放走,又扮成了他的模样,后来被娘察觉,狠狠地揍了一顿。”
回想起柳条鞭子抽打在身上的滋味,秦姜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只是现在想想,难道真如娘所说的“考试打点,要花费钱财无数”?
分明有夫子、同年,甚至平川公主送来的许多银两了啊。
她凝眉苦思的模样有些少年装老成,苏吴定定地看着,不由得有些好笑,心中微动,便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
“阿姜世子,往事如云烟,你堕入云烟中,无法自拔了?”
秦姜一腔愁绪被这一指戳得烟消云散。她睁大眼,清清澈澈的不满和羞窘便溢了出来,捂着脑袋,嘟哝着抱怨。
“怪不得你女扮男装如此精熟,原来早干过这事。”他道。
她拧紧的眉渐渐舒缓了,听了这人取笑里的三份夸赞,又见他眼眸含笑,蕴着几分隐约的情意,脸上有些烫,心里也酥酥痒痒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