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呼唤之声,皇上的眼睛轻微地动了动,而后费力地睁开了眼睑,梅夷光的笑容随即映入眼帘,一如既往地温柔和煦、令人如沐春风。然而,皇上在看见她的一刹那,却似看见了什么吃人的妖物一般瞳孔骤缩,双目猛地涨得血红,迸发出了无尽的愤怒、仇恨,以及掩藏不住的恐惧。
面对这样令人惊骇的一副面容,梅夷光却早已熟视无睹,她姿态优雅地一拢裙摆,在床前坐下,抬起纤纤玉手在皇上的下巴上轻轻一抚,他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梅夷光满意颔首,不紧不慢地用小勺舀起碗里不知名的药液,非常耐心细致地一勺一勺喂进皇上的嘴里,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今天有个好消息,陛下听了定当欢喜。”待将一碗药都喂尽了,梅夷光认真细致地将皇上的下巴推回了原位,掏出帕子帮他擦去嘴角淌出来的口水,“皇后娘娘的信使终于到了襄国,襄王殿下果然不愧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儿子,宁可担着无诏进京的罪名,也要即刻启程来京城救驾,算算过不了几日就能到了,这份纯孝之心,当真足可感天动地了。”
梅夷光的语声温温柔柔的,透着并未着意掩饰的欣喜之意,似乎真心为皇上与襄王父子即将团聚而开心一般。
皇上却丝毫不为所动,始终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面上窥探出她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怎么,陛下听到这个消息,不觉得欢喜么?”梅夷光以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仔细欣赏那副因为交织的愤怒和恐惧而开始扭曲的面孔,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了手,嫌弃地用帕子使劲搓了搓自己的手指,然后将帕子丢到了地上。
梅夷光将碗放回到桌子上,扬声唤了宫人进来,把用不着的东西统统收拾出去,再把夜间要用的东西搬进来。一有外人进来,梅夷光就换了面孔,重新挂上了平日里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拿起巾帕细心体贴地帮皇上擦拭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十足一副温柔贤惠、恭谨事上的样子。
这些时日以来,皇上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因此白日里侍疾的妃嫔,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间消磨时间,偶尔才进来看一眼,无事便罢了,至于服侍皇上进食用水、出恭擦身等等诸事,自然有内侍操持,他们是不管的。
唯有梅夷光,每晚都自带铺盖,在御榻跟前打地铺,入夜之后寝宫的门一关就不许任何人再进来,皇上一应所需都由她亲自照料,绝不假手于人,直到天光大亮,接替的人来了,才返回绍圣宫休息。连着一个多月下来,她明显瘦了一圈,原本就纤细的腰身越发显得单薄瘦弱,仿佛风一吹就要吹跑了似的。正因如此,梅贵妃侍上至诚的名声,很快就在前朝后宫传得人尽皆知。
领头的内侍让人换上了一桌新的茶果点心,走到梅夷光面前,讨好地笑道:“这是我托小茶房的刘师傅专门做了,孝敬贵妃娘娘的。这刘师傅是祖传的手艺,当年还曾得过先帝爷的赏呢,保证又香甜又干净,跟御膳房出的那些大路货绝不一样。”
梅夷光一看,记起这内侍是怀恩手下的一个长随,此前只见过一两面罢了,未料倒是个会钻营的,便微微一笑道:“陈奉御有心了。”
陈内侍未料梅贵妃竟然知道他,立时大喜过望,谄笑说道:“区区贱名竟能被娘娘记得,实在是三生有幸。”
梅夷光笑道:“去年端阳节,皇上分赐各宫的御书葵榴画扇、艾虎、巧粽,就是陈奉御来绍圣宫颁的赏,我自然记得。”
陈内侍越发高兴了,他平日里听差办事,倒是往各宫跑动得勤,可他又不是怀恩那样的皇上心腹,区区一个长随,哪宫嫔妃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苦熬苦干了许多年也没盼来出头之日。这次皇上有恙,眼见着明光宫里里外外都是梅贵妃操持,连皇后、史贵妃都退了一射之地,他就动了巴结攀附的心思,指望在梅贵妃跟前讨个好,或许就能混出头了。谁承想,去年到绍圣宫办过一趟差事的小事,连他自己都没往心里去,梅贵妃竟然记得一清二楚,这令他如何能不动容?
陈内侍感激地连连躬身:“难怪宫里人都说,梅娘娘仁善慈和、最体下情,当真半点不虚。有娘娘这样的明主,我们这些做宫人的,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梅夷光抬手虚扶,笑道:“陈奉御谬赞了。时候不早了,这里有我在,你们且去休息吧。”
“是,辛苦娘娘受累了。”陈内侍躬身道,“娘娘但有所需,只管吩咐,我必定竭尽全力办的妥妥当当。”
二人说话的工夫,寝宫内已收拾得差不多了,陈内侍向梅夷光再施一礼,带着众人告退了。
梅夷光走到桌前,从陈内侍特意奉上的茶果盘子里,拈起一枚小巧精致的蜜桃乳糕,若有所思地端详片刻,走到皇上面前,唇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冷笑:“陛下可瞧见了,不过是记得一个宫人姓什么这样的小恩小惠,就能让他感恩戴德、铭感五内,足见善待臣下这种事一点也不难做。可是,这么划算的买卖,偏偏陛下不肯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与人为难,落得今日的下场,可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