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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并没有出声打扰。
“然后我就发现,只要我反思每天临摹的大字有什么缺点,以后再写,就会比上一次好很多。”
“所以我就不停地写,不停地反省。慢慢的,我的字就开始被阿婆夸赞,被先生夸赞,也被朝臣和太学生们,国子监生们交口称赞。我开始写那些面圣专门需要誊抄的折子,你知道的,面圣的那些奏章不能难看,也不能写别字。所以不管在哪里,都养着专门的书家来誊抄。”
“过去,我在奉宸卫做这件事,现在我已经到了政事堂,宰相们商议完国事,照样还是由我来写。”
“我把我的书斋起名叫做躬省斋,躬行的躬,反省的省,用来警戒自己。因为我和普通人不一样,因为我比普通人笨拙。所以不管是写字也好,还是待人接物也好,我都要反复施行,然后反思。”
他摊开双手,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虽然我现在还是不能理解很多你们的七情六欲,但是你看,我演你们,演得很像吧。”
“如果我不说,又有多少人知道我缺了一魂?”
“如果我不说,有多少人能看出来我不是个——普通、正常、人?”
说完这番话,他收起笑容,又回到面带微笑的样子。
“所以我找你,只是想解决我吃不好睡不好的困境。说实在话,我的失魂症,可能并不需要你随便干涉。”祾歌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演一个让大家喜欢的人,我还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一直都知道我长得很好看,从小到大,不管谁见到我,都会惊呼漂亮。所以我去学撒娇,我去练眼波流转,我好好研究怎么打扮自己,让自己好看这个优势尽可能被利用起来,只要我好看,人们就会对我多几分包容,不是吗?”
“或许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决定我的生死。所以我只需要让阿婆,让老师,让身边人觉得我很好。他们也会高兴,会对我好。”
这番话说得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燕筠青一时半会竟然完全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
她沉吟片刻,问道:“这是你感受出来的,还是你分析出来的。”
“分析。”祾歌坦诚地笑笑,“你说的感受,我不懂。你可能不知道,我到现在都理解不了思考。我只是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和我自己对话,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分析。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我和那个声音所说的话用嘴巴漏出声来,所以确实我会喜欢自言自语。”
燕筠青曾经不太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因为他满嘴官腔。可是现在他不打官腔,燕筠青才发现,他说起话来,确实比普通人要难理解很多。
看来那些官腔,都是女皇和狄公教他背下来的套话。
燕筠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对了,苏王友呢?说他坏话那个人怎么处理了?”
“他昨晚回来,告诉我庄子的集市上有皮影戏看,还问我去不去。我看他笑得很开心,所以多给他放了假,让他去把戏看足看够。”祾歌认认真真地说,“他很开心,我不想让他立刻不开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而且把那个人撵走了。”
“不是‘而且’,是‘而是’。”燕筠青纠正他,“这两个词长得像,但是意思不同。‘而是’和‘而’一样,是转折关系,‘而且’是递进和并列关系——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祾歌扭了下头,又弯曲了一下手指:“转——折——?”
理解,还是不理解,他自己一时半刻也说不太清楚。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先记下,慢慢想。”
燕筠青端详着他,忽然笑了:“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虽然狄公也好,陛下也好,总强调你有失魂症,你没有七情六欲,和普通人不一样……但实际上,你还挺能跟人共情的嘛。”
“共情?”
“就是喜他人之所喜,悲他人之所悲,总而言之你理解一下。”
祾歌沉吟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错了。”
“我不是感受到了他人的七情六欲,我是看到,记下,分析出来了他人的七情六欲。”
“这件事我做了十几年了,每个人都是我的……”他忽然词穷,活动着手指说不出话,燕筠青及时补上了“素材库”这个词,他才能把他的话继续下去。
“我在每个人身上都学,看得多了,逐渐也就明白。只要我这样做就好,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但你问我有没有感受……”
“我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是从来不会生气的,我只是大喊,大哭或者尖叫,又或者是不说话。但是有次老师告诉我,我正在生气,我忽然就想起来,原来以前我发过那么多次脾气。”
“所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就分辨不出来。”
“如果告诉过你呢?分辨情绪对你来说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