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迈克尔·麦考伊露出笑容,和他本人气质相近、恬淡也儒雅的笑。
这不是什么疏忽。
疏忽大意会要了一个特工性命。卧底二十年,他深知实验体在九头蛇那儿一文不值。这是个赌博,赌他自己的直觉,也赌她——赌她是假装的冷硬、假装的漠不关心。那个问题的正解不是指出称呼里的不对劲,而是不记得。九头蛇的研究员不会费心思去记经手实验体的任何细节,因为那仅是可随意丢弃的废品,不是人、不是有特点的个体。
她还记得。
哪怕自哥谭转移纽约就不再有任何人以贝鲁西斯相称;哪怕所谓姓名本该是为神盾局和复仇者导演的一场、名为亲近的戏码。
戏演得太多,有时连自己也会迷糊。
“可你还记得,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有颗美好向善的心。哥谭一别八月有余,你每天经手多少样本、一月试验多少起,哪还能记得八月前一个无足轻重的实验体?”迈克尔目光温柔却似要将她看穿,“你一件都没有忘。我印象最深是他从荒漠里被打包运来,哪怕数日,你在那个终年冰封、没有人情的雪天基地里为他营造出片刻的温馨。你有太多太完美的借口,真真假假,到头来你还分得清自己的真心假意么?”
他随行在基地队伍里,看着一身白衣的她冷漠得吩咐送贝鲁西斯去游乐园。她和团队的解释是放下心防的目标更易被洗脑,也着实有太多的论文足以支撑这个辩解。他也被她骗得好苦,至少一开始。直到后来深入调查和关注才发觉,她是极厌恶节外生枝的性格。她的地位、基地的设备又何致于忧心整治不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变种人。直到那时,他在心里生出古怪的揣测——她其实在护着贝鲁西斯,以一种别扭又或许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杰克·安博路修留意到对座的年轻女人又一次甩了甩手腕。腕间的红痕在她过白的皮肤上怎么看都很刺眼。交接的探员说,一路押解、她半声没吭。不舒服的究竟是久未活血的手腕,还是心境。
“不演了么?不再假装是被破例放来讨论试验,不再假装是走投无路不得不跳反?”眩晕的白织灯模糊了她嘴边的似笑非笑、眼中的平静与暗涌翻覆,如那剧院舞台正中的主演,聚光灯下投入十分唱着一出出知名戏剧,举手投足浑似剧中角色,却鲜有人知妆容背后她的所思所想。
“善恶本是一念间。当初你下令给他洗脑的时候,我和局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感到惊惧、愤怒,心想你们怎么可以疯狂到泯灭人性。可你始终没有下死手,你一直在拖、拖到他差点逃跑、拖到整座基地的警报被触发,回想起来何尝不是你其实心底不愿的证明?”迈克尔像在回答又像在感概,“若放弃神智能换来一命苟且,你说是否值得?可能有人会说失去了思考能力的人也失去了灵魂,而我会忍不住去分辨——这所有的讨论唯有当人还是人时才有意义,要连性命都丢掉了,留着神智又有何用,你说是不是?”
她没有答值或不值、是与不是,隔着一张短桌、一杯水和他对视,目光沉静。
多么熟悉的问句,叫她思绪有些散开。
不禁想起是谁在毛玻璃外看血流石缝长久静默,是谁在深夜无人用光滑指腹一节节抚摸粗粝鞭梢。是谁也曾扪心自问,是谁到底不能忘怀。可曾说以神智换苟且大抵值得的人,终究没能为他留下最后一点清醒。
疯了好,疯了才觉不到痛楚。做个机器也好过无望中绝望挣扎。
迈克尔放下卷起的衣袖,无知无觉里竟起了一臂鸡皮疙瘩。年轻女人的视线谈不上冷厉,大约是心底无波无澜递到眼里的沉静,同样淡漠没有温度。仿佛那双眼睛的主人没有心,所以才能在每时每刻无动于衷。寒意在迈克尔的骨子里蒸腾,叫他有一时动摇先前那么肯定的推测。
可他不信邪。食人堆里浸润出的资深人物,一身演技若说不以假乱真恐怕也不会有端坐安闲的今日。潜伏二十年,他见过太多满嘴忠义最会两面三刀的多重身份人,也见过阴狠毒辣下不变的一颗初心。见过太多的人的坏处是你常常会感觉从不认识任何一个人。
“你不必回答,想来你也不会回答。九头蛇里磨练出的资深成员又怎敢轻信旁人。有意无意,你总在塑造冷硬形象,基地里的绝大多数也确实这样以为。可你疏忽了一点,你若真能心无所忧,又怎么会和安迪克起争执、怎么落到被我接替的这一步?”
迈克尔抽掉伪装资料册里的报纸,留下最后那个薄而小的文件夹踱步到安博路修和克里斯托弗的中间,撑着桌沿,俯视于她。
她的眼神渐开始黯淡,他的目光炯炯燃烧星火。
“阴暗尚未将你全部吞噬,你心中依然有爱,所以才会挣扎。有爱就有希望,会挣扎便是良心未灭。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我还站在这里,就是对你所抵触的善良最好的写照。”27号特工语气轻柔,像在劝诱。
“你还站在这里……”她重复一遍,竟像听见笑话,连连摇头,“你是真的不明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