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特别的。九头蛇不怕牙尖嘴利的小兽,就怕你不咬人。”
她的眼神空洞、冰冷、警惕,没有愤恨亦不见恐惧。多年后查特韦格还记得。也不曾忘记找到她前,和约瑟芬驱车过大街小巷,有一搭没一搭预测小女孩该有的反应——想逃逃不掉、怨恨却无措。这本该在大人小孩身上随处可见的正常反应,在她身上没有一点影子。她身上的本能是野兽本能,对未知环境中的变数打量、观察、评估,恐怕还在设计最佳策略,以那又累又困的小脑瓜。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打断他回忆从前。
“你可能不知道,约瑟芬最开始没想过对你放任自流,对他而言,养一只实验猫咪偶尔纵容炸毛已经是很大的妥协。”当然也没人想过要她死,天才夫妇养出的远近闻名小天才,实验价值远高于一条命。“但你引起了他的兴趣,所有人的兴趣。我有时总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也许从不是意外。”
她似乎低低笑了一声,他没有听清。回头去看,她还是一成不变的漠然。
她用夹在清冷和空灵间的声音,带着些他来不及细嚼的味道,答非所问:“然而年迈的约瑟芬也不得不住进疗养院,九头蛇的一代传奇,老去后也难逃落败,在绝望中腐朽凋零。没有人杀他,毕竟谁会傻到去当千夫指的恶人。”
他竟听懂了,听懂她没头没尾的忽然。数十年前的约瑟芬曾给逃不出五指山亦无反抗心的小天才,折断翅膀瞎扑腾的自由;数十年后的华尼托把他送进最豪华的囚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拥有一切也失去一切,于体面里一点点蛀蚀尊严。
她在报复,报复二十一年间的没有选择。也侧面验证了他自己一句,不是意外。
可是二十一年前她才多大?她只有七岁。查特韦格僵硬转向她,就像灾难片里的僵尸,能听到每过一寸,骨骼的咯吱作响。他也终于面无表情,因为不知该摆何种表情应对。
从七岁的小天才到初长成的小科学家,她总恰到好处的没心没肺,恰逢时机的疯狂,如果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她这一盘棋下了多久、布局有多恢宏。从七岁到二十八岁,从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也许从不存在出落一词,因她从未年轻过。
“今天玛尔斯纵容你对约瑟芬报复,明天他也会纵容旁人报复你。”查特韦格长呼出一口气,夜风才吹散的冷汗复又黏了一身,“约瑟芬也许咎由自取,你更是。二十一年的虚与委蛇,你早和我们同化或许更胜之,你满手血腥、恶贯满盈,纵使大仇得报,你也不会有未来。即便你不屑与我们为伍,普通人的世界也不可能接纳你。你孤立无援,唯有九头蛇才是你的救赎。回头是岸,你的岸在九头蛇。”
回头是岸。她动了动嘴唇,像在无声玩味这一词。可惜她的岸屿从来海市蜃楼,摸不着抓不住。她这一生活在谎言嵌套,放下一切煮茧抽丝,抽到尽头一无所有。
“我不可能善终,昨天你才说过。有趣的是,事到如今,你还在想劝我饶你一命。”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谈家常的随意,也像是对冥顽不化的好笑。没有感情的陈述,也意味着没有回旋,“我对你说再见一面,是因为我有个很好的习惯——我从不让老朋友死不瞑目满腹疑问。我们的时间并没有你想得充裕。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想一想,下一个问题要问什么。”
*
她没有说的是未曾经历最后一刻的人不知道亲历的最后有多重要。
她在无数个梦境和往来现实过去的时空穿梭中,重回到事故现场。旁人口中赘述千百,报道调查冗长报告的爆炸,其实也就那么几秒钟。父母、朋友、长辈、朝夕相处的所有……几秒钟,毁于一旦。心痛么?难过么?她不知道,只记得尘埃落定、活物归死之时,心跳好像停了一瞬。也就那么一瞬,好像有很多感触,又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触,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喉头,想摸摸不着,想说说不清。
可无论重来多少遍,尘封的现实中人不会看见她也不能看见她。场面再还原,体验再逼真,那也不是属于她的真实。她的真实是从未亲眼一睹,是不比道听途说之人所知更多。她被那对崇高的科学家在毁于一旦之前送走,却在尘埃落定后重返。他们一定会笑她愚蠢,可那却是她此生最明智的决定。
查特韦格说她在雨中与他们初见困兽似的眼神不是意外。她没有说,不意外的不只那个眼神,还有相遇本身。按着那些人的计划,他们和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他不无恶意说她与他们同化,却不知道那从来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心甘情愿。
向前是地狱,后退是深渊,她在自我毁灭造就的强大中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