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几步蹄声间,苍矢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小羊羔。
许是圈内的鞭刑过于激烈,羊圈内骚乱,圈闸松动,这不谙世事的小羊轻松出逃。
苍矢蓦然忆起幼年曾拾得一只受伤落单的小羊,一息尚存,恐沦为大人们的晚餐。他便偷偷将羊养在了山麓野洞中,每日喂养,悉心救治。久而久之,小羊伤愈,听见他的脚步声便会来洞口迎接,常将他良久凝视,眼中温善感念。
直到打猎归来的长辈们途径时发现了这处庇护地,在他眼前割开了那羊的脖子,切开咽喉,拔出肠管,扒下羊皮,通身解体……
末了,将烤熟的羊肉塞进他嘴里。
于是他很早就明白,于一只奄奄一息的羊而言,就戮是解脱。可于一只重获生机的羊而言,任人宰割却是宿命般的残酷。
他便发誓不再拣羊。
他松开攥紧的手,独自朝深山处走去,汗湿的掌心由凉风灌拂而过。
(三)
数日后,月明星稀,苍矢值守而归,途径山麓绿洲,湖面雾影斑驳。
雾间传来细碎水声,他循声望去,半截瘦小的后背露出水面,殷红伤痕滕蔓般攀附其上。
岸边摊放着些破布,实难称之为衣物。
他抬眼望向夜空,不禁摇首——片刻后此处便会刮起大风,这些单薄的布料将和这满湖的夜雾一起四散而去。
野径霜落,苍矢重归回程。
夜风四起,女孩拨开湖水走向岸边,刚看清岸边景象便警惕地潜回水中,贴着岸边岩石朝四下观察——衣服上不知何时多了块石头。
观望良久,她才悬着心眼缓步靠近,临岸取衣时才发现那石头下还压着一大束野草。
她擦干身体,借着月光将那堆野草捣碎了敷在创口,片刻如细蚁密布的痒意后,她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四)
祭祀后不过七日,族长不知所踪,族人均无头绪,全族刨地三尺觅之。
遍寻不得,族内人心惶惶,惧兆之不祥,围聚祭坛共议。
“莫不是真遭了那异族人牲的诅祝?”
“不敢乱议!我族族长大祭司怎是区区异族人牲咒得了的!”
“族内不可无族长,秋收将至,该选个新的……”
“不可!这才多久,怎能枉然改选!”
组内众长者相谈不下,苍矢在人群中巡视一周,无果,兀自离群,直奔马厩。
一番清点,少了一匹,且偏是最矮小的那匹。
他飞身纵马,避开祭坛,择蹊径而驰。
蹄音如密鼓,一路南下,直至暮色沉降,四野昏黑难辨。
他远远望见星火,当即勒缰落马,猎手般悄然逼近。
透过枝丫横生的野丛,见篝火半烬,那丢失的马匹在暗红柴堆边休憩,不见人影。
苍矢耳动,觉闻上方枝叶簌簌,猛然拔刀仰首而御。
“哐!”
利刃相接,长发拂面,一击竟难分胜负。
不待苍矢反应,那黑影探身回攻,冷锋又劈面而来。
可伏击者的身手多少差些火候,苍矢猛然反手而攻,趁其闪避,以肘扼喉,力夺其器,伏击者便如猎物落网,瞬间失了威力。
牵掣之下,旧伤未愈的后背在粗粝地面摩挲,女孩恼怒地喘着粗气,满头冷汗。
她低吼道:“你跟他们一样……”
“你跑不掉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给我送药?为了确保我活到被献祭的那天吗?”
苍矢对上她瞪红的双目,竟怯而无言。
她接着问:“每一次……每一次被打……你都来……只是为了留我一条命?”
他依旧沉默,又听她喃喃道:“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话令他暗自愣神,部族排斥着这个多余的人,如对待伤弱的牲口般残忍,而她看起来毫无自保之力。
尽管他曾发誓不再插手其他生灵的命运,可彼时他看着她的伤躯,那种渗出心扉的同情,就像见到了另一只小羊……
“你不该冒险,每一次逃跑只会换来更狠的惩罚,你知道的,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次我逃不了?”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连族人都注定离不开这里,更何况是你?”苍矢叹息,恰瞥见方才从女孩手中夺下的武器,眼眸微缩,“这是……”
女孩语气平淡:“你认识的。”
“这是族长的匕首,怎么会在你这里?”
闻言,女孩涨红的脸上乍然现出笑意,幽潭般的眼里尽是森冷阴戾。
苍矢不觉瞠目,眼前人与他记忆里那被部落排挤的病弱小孩判若两人。
他这才明白,她根本不是什么受伤的小羊,这也解释了为何她遭族人毒打时从不如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