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各家各户都团聚一堂,外头的街市安静下来,清音坊也临近打烊。
乐坊里原本忙成一团的杂役们,此时才有闲暇去打打牌猜拳斗酒,从天子脚下扯到天南海北。
小翠惯来不爱掺和进去,独自坐在门外看烟花。也不知是那户大院里放的,在乐坊隔了几道烟花巷子也可以看见。
她听见滴漏一声声,去看了眼时辰,已到了乐人从宫中遣返的时候。小翠便有些忐忑地往大街上瞧。
罗谦得了此等殊荣,总该带点笑容回来。
坊主浩浩荡荡带着人回来了,马车哒哒往这边来,等人下来时,小翠左右没瞧见罗谦的影子。
她瞥了眼坊主,他满面红光往乐坊进去,一挥宽袖:“按旧例请大家伙吃酒,这边来吧。”
里面发出一阵欢呼。
小翠搓搓手,哈了口气,一只脚迈进门槛,身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
一回头,才见罗谦由一个小厮扶着下车来,他身上穿得比往常结实多了,脸上却有病容的薄红。
“哎呀……这是怎么了?”小翠心里吃惊,嘴上下意识漏话。
罗谦没看任何人一眼,也不吃酒,径直往楼上走去,隐没在昏暗的灯笼下。
红药姑娘临死前的托付并没有实现。
小翠没能顺利转到罗谦身边服侍,坊主说长公主若是瞧见了也总归心有不满。
小翠也不怨恨谁,人各有命。红药姑娘短命,她曾陪红药姑娘走过最辉煌的时候,也陪她走完了人间最后一程。这比起乐坊里许多杂役,已好上许多。
热酒下肚,周围的人就三三两两扎堆,继续说起闲话。反正坊主不在,他们说什么都不忌讳。
“罗谦怎么不在?”
“你还指望凤凰和我们这些麻雀挨个坐?人家迟早有天要到官家去的,哼。”
另一人本在看热闹,此时嗤笑:“这话说得太早了吧,你可不知道……”
他往前一倾身,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罗谦这次去宫里头,没得赏,反倒让人当笑话看了。”
“什么呀?”嬉笑之人又道:“被人当笑话看,那是有点身份才在意的,我们算什么,也值得两句笑话吗。”
“这你可就错了,那可不是一般人信口说的玩笑,是天子说的。”
听的人都一诧,小翠假意在旁喝酒,竖起耳朵。
“天子一言九鼎!岂有玩笑之理。天子说:‘皇姐若是这样喜欢此人,不如纳入府上’。”
“长公主怎么答的?”其他人急切问。
这天子开口,若长公主答应,罗谦可就真成凤凰,要飞到宫里去了。
“长公主笑说:‘天子怎可戏言。路上折了枝花,难道要放在屋里好生供养么?若真如此,御花园又该扩建了。’天子于是说:‘是朕糊涂了。’”
听的人面面相觑,说的人面有得色。哪怕这事情落在主人公身上是一道伤,放在街头巷尾的八卦里也不过一笑谈耳。
“你不是编的吧?天子怎么可能开口提这事……”刚刚的一刹静默后,大家才又重新端起酒杯。
“自然不是!我忝列其中,当然亲眼所见。”
“不过倒也是情理之中。你们想啊,长公主开府前,倒还可以说是宫里不养闲人,这都到年纪了,也没把人带走,果真是没真上心呗。”
“想来达官贵人一时的喜爱都是靠不住的。”
“再靠不住这富贵不也来了嘛,肖想什么飞上枝头的白日梦,不就跟红药一样白白熬死自己。”
“你说,红药当时好的少爷还会不会来?她人都死了,该不会嫌晦气吧?”
小翠没再听下去,先回屋子去了。
新年的钟声响彻羽都,鞭炮像暴雨一样炸开。
躲在尚未温热的被衾中,小翠想起,罗谦“绿绮郎君”的名号,就是长公主起的。
罗谦的琴并非名琴绿绮,反倒是长公主手中有把焦尾桐琴。绿绮此琴,乃是当年司马相如弹奏凤求凰一曲所用。
红药姑娘,原名也不是两字,自她被赐名以后,再没人叫她本名了。她成为了红药,将来的哪一天,也许罗谦也会被绿绮取代。
新年过后,长公主还是常来。
小翠听说关于她的弹劾并不少,说她太流连烟花之地,作为一国长公主,理应早日成家,安分守己。
小翠算算年纪,长公主年有双十。
那又怎么样……小翠也已经过了及笄的生日,如今还是没个良人的盼头。娘说过,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会被嫁给一个并不合适的人,凑合过一辈子。
兴许半辈子。人活到半截,一场热病就没了。
她希望长公主不要成家。也许这样,对罗谦而言才不会太残忍。
啊,如果只给个盼头,让人一点点被希望勒紧咽喉,直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