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立于城墙之上的蒙承倥只觉那日坐在椅子上的股臀如芒在刺,还有王太后那日嘲讽的眼神依然历历在目,哪怕眼前千军万马,飞矢如芒,哀嚎遍耳……
城下的鄣军真的疯了,从晨起到日暮,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持续一波接一波的叠拥而来,他们由起先的整齐光鲜上战,到乱发批背、血污满面,眸若冷电,仍持长矛短剑、以伤体迎战。飞箭、滚石、大木,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尘埃。而守城的南罗军,纵然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有配置的精良武器,却在气势上总低鄣军半截。
血色与尘土,弥漫在城下每一片空气中,西方的那半边天,蓦地燃烧起了火一般的红云,将云朵染成凄绝的艳红,转眼晚霞铺张,散发出的满是忧伤的红光投射在乌压压的兵甲上,闪动的白光一道又一道,挥舞着人心里的魔性,呈现出残酷和疯狂。
蒙承倥焦烁的眼底“呼”腾起一束仇恨的火苗,正待发作,突然,自城墙左侧一枚长箭脱弦而出,仅离他一米开外的近身侍卫“砰”的一下摔倒在地上,那枝长箭从他的颈后贯穿进来,顷刻,箭头就出现在前颈间,死状骇人眼观。
他大愕,惊恐中怒目朝飞箭而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穿南罗王庭侍卫的人还手提弓箭立在百米之外,神情淡定地望着他,又举起弓箭,朝另外一个侍卫射去。如此轻而易举、轻率妄为杀死他身边两个侍从,纯粹要碾压他的权威和信念。
在这个时候,碾压他的权威和信念,又是不想让他赢了……
他已经答应王太后,在这次大战后,将过去污蔑蒙承偬名誉的所有行径昭告南罗子民,以便王太后再将王位顺利传给蒙承偬,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以杀死侍从来警告他?
如果没有人间恩怨,他们总可以和平相处下去。
想想这么多年,他筑城收质,缮甲练兵,以骗取鄣朝治国之精华实现了城邑绵延、诸象万安,又时刻不忘在臣民间传播与鄣朝当年的不谐之端,挑起群蛮骚动,只为与鄣朝来一场大战,用以实现脱离鄣朝的夹围、谋求割据谷镇以西大片土地,以及占有趾檀国全部,使得南罗人忘记他篡位这个事实,进而提高他的威望 ……他要的还是作为男儿该有的铁血争夺,他挑衅鄣朝,要的不过是给南罗子民一个尊严,可是那样多的人,都不想要尊严,只要依附一个大国,每年朝贡、接纳赋税来委曲求全;那样多的人,懒惰着不肯改变,只要这点可怜的安稳,与他的渴求如此风马牛不相及。
他不过篡夺了一次王位,哪怕他有无数的功绩,也摆脱不了这个污名,那样多的人要他去死!他经常纳闷,现在想来不是他不够努力,只是他作为王者,欠缺的是该有的残忍——蒙承偬是被他送到了鄣朝为质子,可他只要活着一天,南罗内廷里的那些人就不会心安理得听他调遣。
想当初他杀死很多蒙承偬的心腹,也逼死其他兄弟,但是就没有对蒙承偬下狠手,是因为他是王太后的亲生子,他又是王太后亲手抚养大,顾念的依稀是那点可怜的亲情,那点亲情,还是敌不过利益和名望的诱惑——如他,存着一腔抱负、踩着千万人的尸体,逍遥了几年,到头来都是要还回去的。
…… ……
四月底的一个清晨,陈询驻扎在运南城三十里外的营帐地,清墨濡云,春风和煦,芳香盈鼻。
齐斐扬策马奔来,直到营帐前才拉缰下马,一名小卒上前牵住马绳后,又朝帐侧站立的小卒摆摆手,待小卒离开,才抬手臂掀帐钻了进去。
内帐中,陈询早早卸甲披上常服,着丝袜、光着脚丫盘膝坐在一张地图上,手中还捧着一张数尺见方的小图,那小图是由草木所织的白布绘制,密密麻麻可见山川河流的标识。
齐斐扬上前裣衽施礼后,只唤了声“殿下”,就脱履拔脚挨着陈询坐下,“刚刚,司马清庭派人来报,说大战结束了。”
陈询并不讶异,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嗯,比预想的早几天。”
“殿下采取突袭扰了敌军的心,再采取攻心术收买了人心,确实比真枪实干效果好。只是如此打法太为难蒙承王了,现在他身负重伤,希望半月后能好起来。”
“唉,百密必有一疏。这也是他想出来的战术,我当时于心不忍,可他坚持要这样做。也怪我,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的母亲原来如此厉害,为此就要使得他难做了。此事等日后慢慢再为他谋一谋吧。”
“抓来的南罗俘虏说,南罗王太后宣称只是暂时坐上王位,是为了凝聚南罗人心,才不得已而为之。”
“这里真假只待日后评说。我不觉得一个已经拥有权力的人,会肯舍弃到手的权力。如果她因为年老有让位的想法,那也不奇怪。”
陈询仰首深思,问,“蒙承偬在营中,可要如以前一般安顿好,不许谁对他不敬。”
“属下懂得。”齐斐扬深谙他心,又问了一句:“昨日李由独派人送来的金银玉帛,殿下受还不受?”
“不受!我只受君子之礼,小人不入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