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越州的夏天总是潮湿潮湿的,好不容易有几日炎阳倾洒,还是天蓝地白,楚楚青琅,亭亭碧落,动摇风生,尘清万壑,到处凉爽得很,让人置身其中好不惬意。
未正,皇帝由柴泊搀扶坐上轿辇,登上明雪轩西北侧的一座青色琉璃小角楼。这小楼筑在乌光团石叠出的漓水上,六边形檐角高翘的楼廊七窍玲珑,白石为杆,青篱为栏,环抱池沼,有大片芭蕉、细竹伏栏铺地,亭基下野麻密生,蔷薇丛荣,木槿繁绿,中间只有一个三尺见方的茶台,三个光面石墩,其他一应俱无,一般只容得下三五人在此观水望山、消遣闲游。
随行皇帝的只有纪悦妃和柴泊,竹湘和包谷陪伺到小角楼下等候,待皇帝进入亭子柴泊也退了下去。
皇帝立在亭边,面朝漓水。风阵阵吹来,月白色绫绸夹袍子摇曳着发出细微的“嗦嗦”声,淡淡的荷花香气若有若无飘来。他就这样站着,似想将缠绵一月的病症吹散,久久也不挪动半步。
“悦妃,你进宫数年多年未曾归乡,可还常常想起灵州?”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突然随风灌入纪悦妃的耳脉,使她心底泛起莫名的慌乱。
她抬首望向皇帝的背影,眸光里添上一层复杂颜色,迟疑良久才道:“臣妾在陛下身边二十余年,尽享荣华富贵,尽得皇恩宠爱,然而,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2)。确实还有很多思乡之情。”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缓缓几步靠近伸出手臂拉她一起坐下,”朕最喜欢悦妃直言直语。”言罢,用探寻的目光在她静若梵莲的脸颊上轻轻一扫,“为嫌客闷转还乡,到得还乡梦转长。(3)若朕准许悦妃归乡几月,悦妃可高兴?”
纪悦妃摇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4)。臣妾越走近故乡心里就越是胆怯,恐与家人说话也不敢了。陛下的恩典,不与臣妾罢了。”
“呵呵!”皇帝笑起来,刚才捏住她的手指仍未放开,阳光渐渐斜射,自亭廊西边照进来。
“朕也曾想,如果悦妃还乡几月,不是悦妃思念故乡了,却是朕感同身受,怕是也会梦里还有三分色、又嫌故乡缺红裳吧。”
不期皇帝如是说,纪悦妃生生怔在那里不知所措,许久才嗫嚅:“陛下——”她感动,刚到嘴边的话也不知如何吐出来。
皇帝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她很少因为感动流露情感,那一声“陛下”也是皇帝很少听到的,闻之情切,意之深沉。一种柔情涌上心头,让皇帝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握住她的手指慢慢有了些许温度。
“悦妃要对朕说什么?”皇帝柔声问,音色里传达的绵厚情感完全不是一个年近花甲的君王该有的,而纪悦妃听习惯了也不觉得奇怪。
“臣妾在想,陛下说的那些话是宽慰臣妾,有陛下在臣妾岂能离开,漫说于礼法不合,臣妾也离不开陛下。”
“哦?悦妃很少对朕说这些。”这回轮到皇帝惊讶,偏偏还在心里蔓延出一种珍贵的欢喜——从来纪悦妃对他不过是敷于表面的亲近,也吝啬着从不肯说出对他有多么依赖。
今日召她伴驾,原以为她又不肯来,或说什么王惠妃更需要陛下陪伴之类的话来搪塞。而且,近来很多关于她说的传言甚嚣尘上,连带陈鉴也被人说得不堪。只有他最清楚那些传言的真假,抑或也怀疑过真假却从不肯去求证,有种掩盖真相的抵触心理。
可不是,当年沪王兆霖在灵州死去,后来他不放心,过了两个月又派人去掘开坟墓看看尸骨还在否,谁知连半根头发丝都不见了。他便派人四处寻找,找了三个月却得到陈兆霖请求秘密面圣的消息。原来死人还会复活?他感到被欺骗的惶恐。
他在一个夜晚,悄悄让柴泊将陈兆霖带入宫里。曾经面对面对决过的兄弟,居然以这种方式见面,彼此都觉得物是人非。陈兆霖让他看他胸口的刀伤,那是他在灵州给他最致命的一刀,谁知他不但没有死,还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问他,是什么毅力使他活下去?陈兆霖回道:为了纪云翦。那年娶她做侧妃就立下誓言,要陪她一生一世。后来为了皇位我食言了,还将她暴露在皇帝陛下您的面前。虽然那不是我故意的,她还是引起您的关注,甚至产生要将她占位己有的念头。于是陛下您一定要杀了我,以我造反的名义斩草除根。可是,我从来未曾忘记对她的誓言,所以我坚强地活来下来,也不惧怕再出现在陛下面前,只要确定她活得好好的,就算立即再死一回也无憾了。
他被陈兆霖的话惊呆了。他以为天地下的人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对纪云翦真心了,谁知逃过一死的陈兆霖居然为了纪云翦不怕进入宫里当面表明心迹,只为了确定纪云翦是否平安。
于是他惴惴不安再问陈兆霖:死而复生后,可曾私底下见过纪云翦?
陈兆霖答道:“见过。有一次得知她有了身孕,我劝她回到皇帝身边,日后就做一个贤德的妃子吧。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留下纪云翦在鄣南山的一个山谷里,直到第二天天未亮才辗转回到建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