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欢坐在一片白光照耀之下的办公室里。
她不禁眯起了眼,伸手挡住。
面前的男人拉下百叶窗,室内顷刻间暗下来。
他又倒了杯桂花茶,放到她面前,然后坐下,拿出本子和笔,例行公事地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
她没作声,不太愿意袒露心迹。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可以称作老朋友了,不是吗?而且,”他笑笑,“你知道,我们是按时计费的。”
罗欢勉强扯一下唇角,似笑非笑,“赵医生,你这一招快用烂了。”
“有用就行。”
罗欢垂着眼,定了定,这才开口:“他……消失了。”
“谁?何施纵吗?”
“他出现了,又消失了。”
作为一个职业医生,他此时该做的,就是认真倾听,引导她说出内心真实想法。
“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有个孩子,是女孩,她很可爱,也很像我们。我们过得很幸福。可他还是消失了,他说,是因为我不需要他。我们去爬山的那天,他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所以,你知道这一切是假的,可依然宁愿去相信这是现实?”
罗欢默认了。
实际上,在此之前,她做过很多次梦,梦里总是有何施纵。
但无一例外,都是十八岁前的何施纵。
她不知道,长大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意气风发,也许泯与众人。
他本来长得挺帅的——至少她看了这么多年,也不得不承认。上学时,不乏有漂亮的女生追求他。但那时,大家都传,他喜欢罗欢。
其实他没有跟她明确表过白。
好像就是因为天天待在一块,他们便一致默认,他们是男女朋友。
罗欢想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先跟他告白。
她实在不想拖了。
不管能不能成,她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自罗欢进入青春期,懵懂爱意萌生,便只喜欢何施纵。
她不傻,她看得出,他对她的特殊和偏爱。
全世界的人也都看得出。
她痛经时,他会从食堂打饭给她,又送回空餐盘;她晚自习写题写得忘记时间,他会一直等着,不催也不先走;他第一次参加比赛,获得奖牌,挂在她脖子上说送她当作纪念;他会整天整天地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小名,喋喋不休得招人烦……
综合他这么多表现来作参考,她想,她成功的概率,至少有九成半。
恰好,何施纵约她去游乐园。
尽管他有恐高症,但是没关系,还有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游乐设施。鬼屋不合适,那就旋转木马吧。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索性直接问,何施纵,你喜不喜欢我,要不要在一起。
在楼下等他的时候,她如此谋划着。
他可能会吓到。
她忍不住发笑。
但,罗欢见到何施纵的最后一面,他的样子却那么可怖,连她也不忍卒看。
何施纵死在他最风华正茂的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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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医生曾开玩笑说,她是他从医生涯里的一个污点,但也很庆幸,他还能治疗她。
罗欢被母亲接回家。
母亲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短短几年,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佝偻了。为了让她远离旧事,不触景伤情,他们掏空了积蓄,贷款买下这套房子。
尽管离他们单位远得多。
母亲夹菜到罗欢碗里,“欢欢,多吃点,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罗欢怔怔的,回不过神。
“梦”里的何施纵,也常常这么对她说。
“妈,”她声音干涩,像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她的心血,“我想去看他。”
母亲看她两秒,妥协了:“我陪你去吧。”
罗欢摇头,“我想一个人。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隔日,她戴上帽子和口罩出门,二十多度的大晴天,她依旧穿着宽松的外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骗了母亲。
她回了他们的旧家。
那栋烂尾楼早已拆了重建,过去的事,也想被新楼压在了底下,没人会再想起。
罗欢的大脑记忆的确紊乱了,很多事情,像错了针的毛衣,错了一个细节,整件就毁了。
但这条路她走过十八年,依靠肢体记忆,她走到何施纵的家楼下。
他的父母独独生下这么一个儿子,他走后,他们没有能力再生,只是领养了一个男孩——这事,她是无意间听到父母提起的。
纵,是纵横驰骋之意。
何父何母对何施纵寄予过高的希望,然而,他的命格架不住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