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质柔,轻薄华亮可比蝉翼,料想当是不错。
但周簌簌或许会不大喜欢,把一具面色青紫、舌尖外耷的躯体留在世间,恐怕会让她觉得丑陋至极,保不准化作是孤魂野鬼了也仍要生闷气。
铡刀就更不考虑了,顾忱不想叫她身首分离。
将曾经在自己心尖上住着的美人施以刑具,他也狠不下心肠。
思来想去,顾忱觉得,或许还是鸩酒最合适。
前世他丧命于她端上的霁月茶,今生她断魂在他赐下的鸩酒里。
公平得很。
顾忱越想越觉得有理,欣快地用指腹压住桌案。
他唤周羲宜抬头,准备把这份厚礼赐下,总算是把两人的因果了结清楚,此后便可不再相干。
周羲宜动作迂缓,慢腾腾抬起头。
他瞧清了她的脸庞,不由一愣神。
她鼻尖带着红晕,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潋滟泪光,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不知疼,再衬着藕粉色的衣裳,竟犹只初化形的小桃花,懵懵懂懂便入了俗世。
“为何要哭?”
周羲宜连声音也沾上哭腔,正有些沙哑,“不知该怎么还友人一个清白,臣女一时急切,竟鲁莽失仪......求陛下恕罪。”
啧,顾忱在心里轻叹。
这情状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倒真容易以为她是个可怜见的。
他漫不经心想道,手指抚过乖巧盘踞在桌案上的玉鹿镇纸,忽而动起旁的心思。周羲宜今生既已注定短命地死在他手里,不如趁现在再多捉弄这小可怜一会儿。
言随心动,顾忱由着自己陡生的兴味作祟,默声咽回了赐鸩酒的旨意。
“那日在茶楼,店小二捡到了陛下遗落的锦织袋,后来臣女得知那是宫中织造的图案,再加上有府上线人相助,叫臣女心中自大,斗胆揣测是皇天隆恩,不曾想......不曾想今日会冲撞了陛下。”
话里还有抽噎的吞音。
越说声量越小,像是自知底气不足。
顾忱不语。
坐在黄花梨木圈椅里,看跪在地上眼圈泛红的周羲宜,像居高临下的审视角度。
真容易哭。
虽有些小聪明,但心性不定,远不如上一世在陪在自己身边时的机灵劲。莫非是还未经历大风大浪,不曾被周洮强行逼嫁徐国公、体会身边众叛亲离的缘故?
这倒陪衬得,像他是在刻舟求剑。
平白捡了个不大相关的小姑娘,来抵从前那个作威作福的贵妃的欠债。
顾忱意识到这点后,忽有些心烦意乱,顺手捞起桌案上的核桃,放在掌中转着。
周羲宜战战兢兢,余光里瞥见他的动作,狠下心又在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疼得一激灵,含着的眼泪直接夺眶而出,颤着一张小脸开口:
“臣女自知先前鲁莽,这会儿已经退思补过,稍后便将后半张药方写出来献给您。至于照水县一案,相信京兆府会判得明白。”
虽不能确定方才的杀意是为何而来,但以退为进暂且示弱,总是叫人难挑错处。
再者,嗔拳不打笑面。
就顾忱那端方重礼、好体面的性子,更应当如是。
坐在主位上的顾忱尚未知晓,连自己的脾气都已经被她算计在内。
他才听见周羲宜温顺认错的话,正一挑眉觉得有些诧异。掌心里的核桃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转起来。
他温言悦色道:“不必等稍后了,你现在就过来把药方默一遍。”
现在?
周羲宜眉心稍紧,忍不住腹诽,催她上交筹码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但顾忱就在上面盯着,她抖了抖肩膀,好像畏瑟极了帝王威严,埋头小声应是。
三山形的笔格上搁着斑管墨笔,顾忱取来一支递给她,桌案上正铺着一张素纸。
“朕亲自给你递笔端墨。”他揶揄似的朝她笑道。
周羲宜颤巍巍接过笔,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声臣女不敢。
“蒙昧草,根苦叶甘,瓦上焙干至焦赤色则可入药......”顾忱目光凛冽,逐字把周羲宜写好的内容念出。她笔下稍有迟钝,他念的声速便也相应迟缓,叫周羲宜想故意写慢都不能。
笔端依从皓腕而动,纸上正流利成文。
周羲宜一门心思都放在纸面默写毒方,偶尔眼睫轻颤。
顾忱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就把视线落到了周羲宜身上。她泪痕还未干,雨惹桃花似的留在泛红的脸颊上,眼眶湿漉漉,倒真像只可怜的小妖怪。而愈往下去,是一抹莹润饱满朱唇,衣衫领口处脖颈纤细雪白,怎这妖怪刚化形便会勾魂。
不敢再看下去了。
顾忱别过眼。
他把目光移回桌案,大半张纸已经被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