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倏,你看着,你娘我就是这么被你爹给用这张黄纸买了。这是娘的身契,他将娘抵给赌坊了。”
胡莲青抓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卫倏的手去握那张由卫思逸画押签字的纸张。那时已经是深秋,胡莲青带着卫倏逃了船票一路往北边跑,出了沪安娘俩就已经身无分文,饿时胡莲青就带着卫倏去蹲客栈后门,倘或运气好就能赶上分些客栈后堂剩下的饭菜,运气差的一遭她们就得和狗一样陶腾泔水。
“你躲什么!这不是你爹的吗?你身上还流的你爹的血!你躲什么!”胡莲青说这话时按着卫倏用手扒拉她的眼皮,说是要让她睁开眼睛,但力气却大得活像是要将卫倏的眼睛扣下来,卫倏觉得害怕想躲,胡莲青就对着她又掐又咬。
卫倏眼中含泪躲也躲不得,哭也不敢哭,就咬着牙挨疼,实在忍不住了才呜咽一声。
她知道这一切之后就会结束,等到胡莲青折腾完冷静下来,又会抱着她愧疚许久。一路上过来,一直是如此反复。
刚开始卫倏还能觉得难受想要反抗,可到后来她也惯了。
她知道胡莲青不是有意如此,她疼却知道施虐者的病因,因而无法责怪她。她知道她的母亲原本也是知书达理的闺秀,是父亲满怀的雄心壮志和来到沪安的决定摧毁了他们一家。
他们本可以不如此,他们本可以留在安稳的老宅,父亲不必因为谋不到差失意而沾上赌,而母亲也不必因为替父亲还债而受人侮辱。他们本可以不如此,而这一切又确确实实地发生着。
过了一会儿胡莲青果然冷静下来,而卫倏身上已经被掐咬成伤。胡莲青怀抱很温暖,她摸着卫倏身上的伤,抱着她在栖身的窝棚底下哀嚎起来。
而听着母亲的哭声,卫倏反倒流不出一滴眼泪来了。
她木讷地望向敞着的窝棚顶,感觉天上的星星好像变成了一片一片的雪花摇摇欲坠,最终落下来,落到了冷冰冰的地上便消逝了所有的光芒。
她有些分不清是现实和幻觉,此刻脑海中只是因为想不通而浮上些为什么的问题。
她想不通为什么星星要坠地,想不通地上为什么这么凉,更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亮亮的星星一坠地就消散了光芒。仿佛真的被取下眼珠,乌沉沉只剩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
她就是那时学会了如何去恨,如何在心底选择一个凌迟的对象以对抗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日子。
一切于她们母女而言都太难,不恨便熬不下去,好像唯有恨着时才激发得起一星半点残存的意志,继续走下去。她不能去恨哪怕百般折磨自己却还是带着自己将干粮分予自己的胡莲青,便只能去恨已经合眼坠入浦江中的亲生父亲卫思逸。
恨他做下来沪安的决定,恨他谋不到差,恨他折腾在外做工的母亲,恨他结识狐朋狗友沾赌,恨他被人骗着借下了断头贷,恨他将母亲作为赌资输上了赌桌,甚至恨他已经身亡。
倘若他不死,她还能像母亲一样掐他或者咬他解气。
但他已经死了。而他留下来的债务到了母亲头上,将来还会到她头上。她这辈子都会背着一个填不满的金钱窟窿走下去。
她其实已经不信任何人能救她们的命。无数个在街头吹着寒风无法入眠的夜晚,她都无比绝望想着兴许明天早晨出来支摊子的生意人便会在街头看到两具冻僵的尸身。
可每个早晨睁眼,她都还活着,在那些深秋的夜晚,连冻毙于她都成了奢望,她已经不相信能找到商盛松了。她甚至怀疑“在犹县的姑父”是不是母亲为了使她能够活下去编出来的谎话,可她始终也没有拿这个问题再去追问精神已经到了极限的胡莲青。
直到那个早晨,直到商盛松进入视线的那个早晨。
哪怕是已经过去了多年,卫倏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记得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时还年轻,为了方便做活穿着短衣的商盛松出现在自己视野里时自己心中剧烈的心悸,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母亲的手跑过去,终于甩掉了那双破烂布鞋过去抱住商盛松时的心情。
商盛松永远也不会知道,卫倏也永远不会告诉他在那些凄寒的夜里,她是如何靠着咀嚼这个名字捱过刺骨的冷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暗。
商盛松这个仁义客,也确实没有辜负胡莲青母女的期盼,当天就为她们安顿了住处。长久以来卫倏第一次吃饱饭,更别提还洗了澡换了新衣裳。
胡莲青兴许就是在那时下定了决心。
她也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梳妆打扮,她年轻,三十出头,短短的半年时间发竟花白,好在那天晚上月暗,她将卫倏拉到河边桥上时卫倏没能看清。
“小倏,你记着,你的娘如今投河是叫谁害的。这世上的人都藏着一副心肠,哪怕是夫妻两个也是各自利用,除了自己没个可尽信的。那些读书人像你爹一样,越是嘴上仁义道德的,越是一肚子的脏污脏腑。娘到这儿已是一世的苦楚尝尽了,如今我下去,是为了让商盛松好好保你。我只嘱你不可信他,却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