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犹浅，一汀烟雨寒。元长乐倚住阑干倾听雨声，眸心一点渐次浓稠。萧氏捧来氅衣给元长乐披上，趁整理衣襟的功夫淡声禀报，“主子，陛下已宠幸过谢氏，特来回旨。”
“回旨？”元长乐疑惑地挑了挑眉梢，不知独孤拓此举用意何在。萧氏撇了撇嘴，眼角流露出一丝鄙夷。元长乐面色深沉，血色浅淡的指甲泛起了一层乌青。撑伞慢行至独孤拓身前，元长乐屏退萧氏，幽邃眼眸重重压向独孤拓僵直脊背，“谢氏虽然皇权倾覆，但毕竟是已然繁盛了三百年的世家大族，底蕴之深厚即便在我元氏鼎盛之时也未必抗衡得了。陛下，制衡之法易引发结党之相，陛下当慎用。”
“奴才谨遵主子教诲。”独孤拓绝望阖目，默默哀叹他空自卑微了五年与元长乐还是陌路如昔。更始元年，元长乐出任晋镇国长公主独孤绿萝长史官，在评述前朝功过时就曾对制衡利弊进行了透彻分析。那篇言论后被记录整理呈送御览，先帝击案而赞。而今日这番劝谏，亦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晋帝听的。今日宝座之上的人换了一个，元长乐依旧如是说。她之于他，是臣，是妻，是主，他之于她，却不是奴，不是夫，甚至不是君。独孤拓直起上身，凄迷雨夜吞噬了元长乐纤细单薄的身影，潮湿冷风体贴地给他留下了一把残留元长乐手温的油纸伞。独孤拓苦苦笑着，咧开的嘴角直至雨停都没有合拢。缕缕雨丝飘进长窗，沾染的是来自乾嘉二年二月二十三夜半时分的血腥气息。崇政殿内披甲侍卫持剑环立，元啸天怒睇眼前帝王悲然长笑。独孤拓面不改色抬手示意，立刻有一众内侍抡动重杖凶狠涌上。二月二十五，元啸天通敌谋反罪名传遍天下，元氏满门抄斩，亲族旧友皆受株连。这桩牵涉甚广震惊四海的谋逆大案从案发到案结居然只用了短短两天时间，主犯甚至连供词都未留下便悉数服刑。独孤拓铁血手腕雷霆手段，端掉一座赫赫帅府仅仅是旦夕功夫。朝臣开始畏惧帝皇威严，独孤拓志得意满地俯瞰足下苍生。彼时的他尚不知道，元氏隐迹天下是元长乐早已谋划好的结局。若不是元长乐逐步削弱元氏势力好为元啸天退隐铺路，独孤拓根本不可能轻易得手。从一开始，元长乐就没想过跟皇室扯上关系，元啸天当年说的全都是实话。可惜，独孤拓受宸妃谢氏影响，不肯相信元啸天肺腑之言狠心诛杀，以致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乾嘉三年，七王之乱爆发，外族窥此间隙借机入侵，晋之江山由此动荡了长达一年之久，因此变故而损伤之元气直至元贞三年才告恢复。寒窗遮月，独孤拓回想往事不禁觉得讽刺。危急存亡之秋，随他披甲上阵誓死守卫国门的不是谢氏亲眷，正是背负谋逆罪名的元氏残部。以身作盾甘为他身前最后一道防线的亦不是盛宠宸妃，正是他向来不闻不问的冷宫皇后。生死关头，宸妃牢记的是务必维持住最后的尊严，而皇后苦思的却是如何才能力挽狂澜。所以宫变过后，宸妃依旧光彩照人，而皇后却是濒临油尽灯枯。独孤拓坐在近榻与元长乐夜谈，毕生都不会忘记浮在元长乐嘴角的那抹释然与超脱。那一刻他方知，其实元氏披荆斩棘了君王烦忧求的不过是事毕拂衣去，奈何独孤拓明白得太晚，本该是明君良臣的千古佳话，到头来竟全都破碎成了青史丹书上的斑斑血痕。元长乐轻然一叹，随手将书卷搁在一边，抬眼欣赏漫天芳菲，“听萧姐姐说，新进宫的王才人艳若桃李。”
独孤拓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元长乐冰冷双足拢入怀中，“王才人的确貌美，主子既有兴致，奴才这就把她叫来给主子欣赏可好？”
元长乐没有答话，只是深眼静静打量独孤拓的卑微驯服。今岁生辰翌日夜间她突然发起了高热，御医足足治疗了两个月才得好转。独孤拓直以为是他那次雨夜求见所致，惊忧之余自责不已，加之气恼关雎殿众人伺候不周，震怒之下先把自己绑进暗牢饿了三天三夜，再寻了个由头迫宸妃谢氏入宫中永宁寺跪经三月，待元长乐康复后又令关雎殿所有宫人内侍匍匐殿前受罚，重打了萧氏八十板子。饶是如此，独孤拓犹嫌不足，裸着身子受了一百鞭子，现在股间仍是血肉模糊。元长乐蓦然沉下脸色，突然收回双足同时扬手给了独孤拓一耳光。独孤拓骤然挨打不明所以，元长乐凌厉挑眉，“王才人进宫，我同意了么？”
“奴才知错，奴才该死。”独孤拓瞬间了然，当即抬手掴向自己面颊。王才人是王美人获罪之后王家匆忙塞进来的，当时是安排在了昭阳殿任女官。这事独孤拓报给元长乐的时候，元长乐未置可否，现在想想，元长乐也的确没有准许独孤拓可以将此女纳入后宫。自作主张，掌掴三十，主子终于开始用自己定的规矩责罚自己了吗？
耳光声清脆响亮，赵福全躬身立在远处给独孤拓默声唱数。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赵福全哭泣都不敢出声，更别说冲上去求情了。他只能红着眼圈，焦急无措地干看着独孤拓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不吝力气的招呼。掴到第八十下，元长乐慢悠悠地抬足踢开独孤拓的手。独孤拓顺着元长乐的力道停下，手恭敬地垂在两侧。元长乐裹了裹淡青色的衣袍，懒懒地重拾书卷，“明日我想去逛逛紫藤花廊，你若有空便跟来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