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拓赤着上身噤声趴跪，光滑脊背撑得平直。玉石茶盘稳稳摆在上头，静候宫人炮制完毕好恭敬奉盏。一痕风过，元长乐微微睁眼，不辨喜怒地瞥了瞥独孤拓，眉梢向上轻挑，“知道为何惩罚你么？”
独孤拓沉了沉气，干哑着喉咙回道，“元贞三年清明，奴才让主子受委屈了。”
元长乐睇着独孤拓，嘴角渐渐浮出一丝冷笑，“我只受了那一回委屈吗？”
独孤拓身子发僵，一股子灼热迅速烧遍整个面颊，“奴才无能，不知好歹，求主子责罚。”
元长乐懒懒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戏谑说道，“责罚？陛下不是正在受罚么，还要什么责罚？”
独孤拓闻言心头蓦然一痛，一抹酸涩在喉间漾开，“奴才之罪万死莫赎，任凭主子发落，不敢有一字异言。”
元长乐吹开茶汤上的白色沫子，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水，“夺了宸妃封号，贬去偏宫。”
“喏。”独孤拓恭声答应，面上不见一丝波澜，心中却暗道一声感佩。皇长子独孤瑾归入昭阳殿后，前朝陡起立储之音。朝臣突然急于国本，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教唆。元长乐此刻提出谪贬宸妃，用意在于警告以谢氏和王氏为首的士族豪门，同时也是为了安抚以宇文智为首的庶族官僚。元长乐洞悉世情，深知现在正值士族与庶族对峙阶段，背靠谢氏和王氏力量的独孤瑾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入主东宫。独孤拓亦明白这个道理，奈何元啸天早已屈死，单凭宇文智一人之力委实有些勉强。好在谢氏和王氏能在本朝显赫全仗外戚身份，故而元长乐选择以皇后之尊出面打压宸妃和昭容。内宫争宠后妃倾轧原是常情无可指摘，元长乐行此计策真真比当年宸妃自服红花栽赃嫁祸要高明得多。
元贞六年五月十七，晋帝斥责宸妃不安于位，下旨降谢氏为婕妤，迁居德庆殿。半月后，复颁诏册为淑妃，但夺其凤印，只保留了主理后宫之权。元贞六年七月初七，晋帝奉迎皇后元氏入昭阳殿，当晚紫宫开宴百席歌舞不绝。酒至半酣，独孤拓佯醉，在赵福全的搀扶下匆匆离开。沉寂一整日的昭阳殿此时方出现响动，独孤拓乖顺地由着内侍将他按压上刑凳，再撩起他的袍衫将他的下衣褪至脚踝。恢复元长乐皇后尊荣是他自作主张，独孤拓甚至做好了会被主子活活打死的心理准备。杖刑加身，独孤拓深深垂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萧氏站在廊前望了片刻，转回殿中跪在了元长乐足畔，“主子，您当真要陛下死在这昭阳殿吗？”
元长乐眸色森森，“如果我没料错，独孤拓已经拟好传位诏书，命独孤珪继位。如此，你还要替他求情吗？”
萧氏闻言面色骤变，当即叩首在地，“奴婢卑微，焉能与淑妃抗衡？陛下传位珪儿，这不是把珪儿往死路上推吗？！”
元长乐嘴角上扬勾起一抹冷笑，“是啊，亏我还以为他是真心忏悔，忘记了狼披上羊皮也依旧是狼！”
元贞六年七月十四，晋帝下诏重审元啸天谋反逆案。两月后，晋帝昭告天下元氏无罪，降旨追封元啸天为怀王，谥曰忠肃。元贞六年十月十五，晋帝册封萧氏为贵妃，赐号慎。
独孤拓散发跣足跪趴在昭阳殿内冰冷的地砖上批阅奏章，嵌在椒墙内的白金锁链牢牢栓住了他的颈项。七月初七那夜，杖刑结束后，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他在元长乐的凛冽目光中心甘情愿地饮下了蛊酒。接下来的三个月，他如同一头牲畜被元长乐豢养在昭阳殿，彻彻底底地沦为了元长乐的衣冠囚徒。赵福全心疼他，常常偷摸给他塞些吃食伤药。这日，赵福全又不知打哪弄来了一碗腊肉，逮住元长乐出去逛园子的机会悄悄溜进寝殿给独孤拓送来。正伺候独孤拓吃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元长乐阴恻恻地声音，“这碗腊肉味道怎样？”
“奴才该死！”独孤拓慌忙磕头请罪，唯恐元长乐愤怒之下处置了赵福全。元长乐蹲身下去，伸出手来狠狠扯住独孤拓荡在额前的一缕头发，“畜生竟也能讲出人话了，是谁这么有能耐教的你？”
独孤拓颤抖着身子讨好地吠了两声，恐惧的眼神潋滟出一层水意。赵福全朝着元长乐怦怦磕头，不过片刻功夫金砖地面便沾上了粘稠不堪的乌色血迹。元长乐不理会赵福全的求情，深邃眼眸只是凝睇着独孤拓，锐利的视线直直刺入独孤拓的肺腑，“你就这么喜欢被我□□么？说话！”
独孤拓微笑着点了点头，整个人宛若一朵渐次消融在元长乐掌心的六瓣霜花。元氏全族已被他亲手屠灭，即便他恢复了元氏荣耀又能弥补些什么？荣华富贵之于元长乐有如浮云之于穹宇，元长乐踏遍山河的夙愿独孤拓终究是无力帮她实现了。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延长元长乐的寿命。倘若恨他算计他能让元长乐多活一时，他甘之如饴。独孤拓贪婪地注视着元长乐，似乎想把这张清冷容颜刻入灵魂。元长乐嫌恶地丢开手，站起身来猛地甩了一把长袖，“把这碗腊肉吃干净，批完奏折后自行滚去暗牢挨板子。”
“奴才谢主子恩典。”独孤拓心头泛起一丝甜味，主子多少还是怜惜他的。
怜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