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的前夜,苏全孝就坐在这院子里,对着同样的满月跟他说:
“这树以后还要长高的。”
“废话。”
“肯定更难爬了。”
“有门你不走,为什么要爬树?”
“从树上跳下来,会摔断腿吧?”
“苏全孝,你半夜不睡觉说什么胡话?”崇应彪当时对苏全孝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思路嗤之以鼻,“明日开拔伐冀,你若是爬不起来,自没有人叫你。”
苏全孝没理他,只是低声问他,“崇应彪,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没理他,转身就走。可刚走两步又转回去,提着苏全孝的背甲把他拎进屋去。
“睡你的觉去吧!废话真多!”
可最后,苏全孝真的没有再爬起来。回来的,也只有崇应彪一个人。
如今再想,那夜的话倒像是苏全孝对他最后的遗言。那里没有别的,只关乎这位不受重视、身世平平又有些怯懦的冀州世子在八年为质的人生里,和他最是相关的两个人。
‘这树再长高些,公主郑就不好爬了。像她那样娇弱的人,往下跳肯定会伤退。’
‘崇应彪,我怕是回不来了。你会好好地,活着回来,对吧?’
‘你若是回来了,替我接着公主吧。’
为什么偏偏找上他,而不是殷郊、姬发或是她表哥姜文焕?
可此刻,殷郑的指尖扣着他的战甲,她身上的玉饰时不时碰着甲衣,发出“叮当”的声响——像是古老的卜辞或是巫祝歌,超度着人世间游离的亡魂。饶是冷淡如他,也没办法拒绝了一个逝者的遗言。
他低头望着殷郑如墨的瞳仁,一字一句地说道:
“反贼苏护,弃子不顾,杀之。苏全孝以身殉城,吾王赞其忠勇矣。”
殷郑攀着他的肩膀,借力凑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所以,是杀还是殉?”
崇应彪一下子哽住了,他从前从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苏护拒不朝商则为反,反贼之子劝降不成即以身殉城。就是因为苏护不降,苏全孝才不得不自尽,这和亲手杀了他并无区别。
这道理,殷郑不明白吗?崇应彪略有些奇怪地望着殷郑。
片刻之后,小姑娘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她一扭身子,从他怀里滚下去,稳稳地落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公主,”崇应彪忽然叫住她,好像是在为自己解释一般开口道:“您自有姜皇后庇佑。而我们,只能自保。”
殷郑驻足停留了片刻,像是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她却提起裙子跑得飞快,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徒留崇应彪独自站在原地,指尖处还留有几缕殷郑身上的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