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沿着花市灯如昼的街道走了一会,最后因为岑皎体力不支,随意找了个摊子歇息。
今夜微风正好,不远处的护城河静静流淌。岑皎偏头去看被灯照得波光粼粼的河面,空里流霜,花林似霰,感慨道:“这么多年居然都错过了。”
因为病痛只能一复一日地被拘在院中,透过一方窄窄的窗子看天地,如井底之蛙,只一孔之见。
偏偏在她以为最绝望的时候,又遇到他,从此病痛奇迹般消散,连之前摆脱不清的哀愁也一并消失。
何其有幸,她却不免悲观地想,这种幸运之后的代价。
她不知道的是,这并非苍天垂怜,而是方休求而不得半生,才求来的一次机会。
她是他两生两世的执念。
“好在以后都不会错过了。”方休道。
她展颜:“大公子所言极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无需沉湎过去,正当珍惜眼下。”
释然并不是一瞬间的事,或许是被伤害过太多次,吐露这番心声时,她无比坦然。
放不下的白碧照水梅也好,折磨不尽的少年时光也好。既然物是人非,另一人已然斩断前尘毫不留恋,她也该放下。
就当那段青葱的少年时光,是落在纸页间的一粒灰。
方休看着她徒然一身轻的表情,想的却是,过去和眼下都是一人时,要如何放下。
稍作休息后,岑皎提出要去嘉兴坊拜访一位老师。方休几乎是瞬间猜到她要去寻谁:“荀祭酒?”
岑皎惊讶:“大公子怎生知晓?”
她还以为因为父亲和荀祭酒立场不同,鲜少有人知道他们是友人。方休也不掩饰:“东厂卫会在戌时火烧岑府的事,是荀祭酒告知太子的。”
正因如此,太子才能及时赶到,救下阖府人的性命。不然右相面临的便不是监军之名的流放,而是斩首。除此之外,前世方衡死后,荀祭酒曾数次提出带岑皎归乡,让她在故乡替父母守孝,为的就是在朝局混乱时将她保下。
岑皎却不知晓这些,她选择相信荀祭酒,只因为父亲偶尔会与她说起他这囿于朝局不得不形同陌路的友人。父亲谈起这位友人的神色,与那日诗会上荀祭酒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一样的悲伤。
“既是拜访,可要我去准备些什么?”他忽然想起自己若是一同去拜访荀祭酒的话,或许也算陪她见家人?
这种想法太阴暗,充满了卑贱之人的觊觎之感。但他又实在忍不住,在心中窃喜。
或许从他上一世对她动心的那一刻起,他就如此龌龊。
“荀祭酒大概是不会收我们做弟子的,你准备那些做什么?不过确实要劳烦大公子去马车上替我取一本书。”她道。
方休一愣:“那本你从伦王手下赢得的书?”
岑皎纠正他:“是我们一起赢来的才对。”
方休送她到荀祭酒住处,见她自报家门后被迎进去,才动身去城门处取书。他猜得到岑皎是有意将他支开,不免纠结究竟是什么话,他这种外人不能听。转念一想,他都是外人了,还是觊觎她的小人,活该被提防。
岑皎支开他,自然不是为了提防他。主要是因为她和荀祭酒谈的话,与他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事实上,不止一星半点的关系。
“那日诗会一见,我几乎都不敢认你。未料到岑微明的女儿已经这样大了,想来我这一把老骨头,再折腾几次就要散架喽。”意外的,荀祭酒并没有方衡说的那般苛刻,也没有岑皎想象中的大儒的架子。相反,与他谈天十分轻松,就好像那种午后晴好会在巷子里架一把藤椅晒太阳的和蔼老人。
荀祭酒与岑父乃忘年交,岑父还在太学院读书的时候,荀祭酒就已经是祭酒了。如今耳顺之年两鬓霜白,岑皎再联想到他仕途坎坷中年丧子,口中求助的话不觉咽了下去。
荀祭酒似是洞察了她的不自在,笑着说:“我一生子嗣单薄,膝下就没有女儿缘。一早就羡慕他岑微明有个冰雪聪明的闺女,你能来看我,我十分高兴。若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我认你做干闺女,气一气那一声不响跑去监军的家伙,如何?”
荀祭酒是何许人也?当朝大儒,天子之师,虽不任要务,却是一句话能让整个大晋文人趋之若鹜的存在。他再如何低调,在京中住宅不过一间窄旧小屋,却无人可以忽视他和他背后的文翰光芒。
哪怕是做他的弟子,都有叱咤官场的背景。若是被他认作收殓衣冠的儿女...岑皎率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会拥有多强大的靠山,而是荀祭酒会面临怎样的风险。
他是天子之师,为明哲保身与父亲断了往来。倘若昭告天下将她认作干亲,岂不是前功尽弃?
“劳您抬爱,但岑皎自知渊源太重,不敢奢求...”“你与微明不愧是父女,竟连托词都一模一样。”荀祭酒打断她的话,抬头望着窗外月光。
月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