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上,子书律离她很近,近到连她开口之时,唇齿间飘出的薄薄酒气都可闻到。
怀袖醉了,醉糊涂了。
子书律单手撑在廊柱上,不忍去看她的泪眼,按下心头的怒气,还是想先将她带回卧房,“你喝醉了,回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酒醒再来找我。”
语罢,他伸手去揽怀袖的肩,却见怀袖似被火烫,肩头一闪躲过自己的手,又凄声问了一句:“先生还未告知,怀袖在帝师府,究竟是什么人。”
“你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
风至深夜,愈发冷透。静悄悄刮过来一缕,堪比利刃。怀袖两手紧抱廊柱,在子书律犹豫的话语中,倔强追问一句。
子书律眉头微皱,嗅出风中异样,察觉是要变天。院里草木摇摆,隐隐有雨气传来。
眼看,是要落雨。
俯身将怀袖笼在自己身下,尽力替她将冷风隔绝。子书律牙关紧咬,不忍动怒,还是柔声劝她:“你醉了,有话明日再说。”
怀袖仰头看他,泪从眼角横流,湿了耳鬓长发。心痛至极,反而冷笑一声,她道:“先生也说不出来吧。”
子书律不知她今夜为何如此,只下意识,不想迎面与她对撞,只打算耐心哄她回屋歇下。
怀袖却已到了崩溃边缘。子书律越是冷静自持,就越让她觉得自己愚蠢可笑,荒谬至极。
当朝帝师!天下权臣!山河功绩之首要功臣!这样的人,本就是高门贵女,公主皇亲才可与之相配的。自己是什么人,竟也幻想有朝一日,能与先生有个结果?
若没有结果便也罢了,不过是一厢情愿自甘如此的。可偏偏......
偏偏他心里记着别人,还妄图透过自己,去看故人。更可怖的是,先生或许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也或许是他有意将自己自己养出这般心思......
怀袖死死盯着子书律的眼睛,看着他漆色瞳仁里的自己,狼狈不堪。她听见先生问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笑了笑,迅疾抬手抹了把泪,又抱回廊柱,声如薄风颤抖:“先生从不对我动怒,便是眼下情形,先生也没有半分怒色。帝师大人容忍至此,不知是对着怀袖,还是透过怀袖,看着别人呢?”
她的声音很轻,落到子书律耳中,却似干雷乍响,轰鸣惊心。
一瞬的沉默,于怀袖而言,便是默认。
“先生重情义,是圣人。旧时情谊深厚,至今不忘,让人无可置喙。”
怀袖笑起来,本不想阴阳怪气,说出口却很有几分那个意思,“帝师与公主,本就更相配。”
子书律听她言及旧时情谊和公主,只当她在宫中听了那些自己与长公主的传言,这才回味过来,明白她从宫中回来后的奇怪缘由,脸色彻底垮下来:“离府几日,都听了些什么胡话!”
“胡话?”
怀袖看他黑脸,不但不怕,反觉好笑。戳破了心中所想,胆子也狂纵起来,什么都敢说:“怎么?先生做得,却不许别人说?”
院里,大颗大颗的雨水突如其来,叮叮当当砸了一片乱响。顷刻间,院里地砖草木便湿透。
怀袖半只脚悬于廊外,雨水浸透鞋履,冰刺一般的雨气顺着脚尖,缓缓爬满全身。
极致的冷与痛交杂,怀袖两耳轰鸣,只觉周遭声音像是蒙了厚厚一层布,呜咽混杂,根本听不清楚。她睁眼茫然,看着先生俯身抓住自己的肩,唇齿开合间,似乎在说些什么。
先生的脸色很难看,不知是因为自己方才那句质问,还是自己戳破他与燕国公主之事,惹得他恼羞成怒。
怀袖站不稳,用仅剩的力气抱紧廊柱,整个身子都靠在廊柱上,才不至于栽倒下去。
脑中昏聩,她看着子书律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身上那股好闻的书卷墨香又弥漫开,将自己整个包裹。
院里雨声滴答,声量愈狂。怀袖睁大眼睛去听他的话,却什么也听不清。累极了,干脆不去听,只抱着廊柱喃喃自语:“先生误我......”
“若无情,大可直说,为何要透过我,去看着别人?”
“先生有错,错在不该带怀袖入帝师府。怀袖亦有错,错在心比天高,痴人做梦......”
“先生,”怀袖两手脱力,眼看就要抱不住廊柱。她竭力仰头看着子书律,终于问出那句话,“其实弟子无病,对吗?”
话问出口,子书律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惨白。怀袖扬唇笑起来,两行泪滚下来,砸在子书律的手背上。
他两手抓着怀袖的肩,手背上青筋明显。廊上灯笼一打,猩红如血路蜿蜒。
“你说什么?”
怀袖还是笑着,大泪无声,只余笑意满脸,柔声细语,反像是在宽慰他:“我本无病,先生却要我日日服药。所为的,便是将我这一张白纸,日日囚于帝师府,任先生作画题字,欣赏玩味,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