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雨线成雾,子书律僵在原地,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铺满心底的碎玉,尽数没入血肉中。清晰的痛感之下,子书律终于能开口,却不敢正面她的话,只颤着声音问她:“阿袖觉得,帝师府三载相处,是囚?”
怀袖就快站不住,并不回他的话,只道:“先生可知,白纸作画,也是有讲究的。若是平整崭新的一张纸,笔尖落下去自然顺滑平整,干干净净。可若是一张本就被揉皱过的纸,即便用沉沉镇纸铺平熨帖,也终有抹不去的折痕。这样的皱纸,笔墨落下来,永远覆在折痕上,崎岖难看,可笑至极。”
一只手垂下来,只剩另一只手撑着最后的力气攀着廊柱,怀袖垂眸,气声道:“皱纸有痕,即便浓墨覆压,只肖沿着折痕去复原,那皱纸,终将是皱纸......”
言罢,怀袖脱力,像在洪流中耗尽了力气,怀里浮木也被水流卷走,手心一空,终究什么也揽不住。如轻羽零落汹涌波涛中,毫无挣扎之力,轻飘飘倒下去,落进一片宽厚中。
脑中尽是轰鸣狂嚣,怀袖倒下去,视线只剩一条狭窄缝隙。就在那缝隙中,她对上那双熟悉至极的眼睛。
头一次,她发现那双眼睛,似乎也会流泪。
子书律的眼睛朦胧俊美,眼尾微垂,减轻了他眉宇间的凌厉。可此刻,那双朦胧微垂的桃花眼像被雨淋湿后,又染上廊上灯笼红光,泛着火红的波光。
她本就恍惚,现下''更是分不清,他眼里究竟是蓄满了泪,还是腾起烈火。
直到大颗大颗的泪落到自己脸上,滚烫,又转瞬即凉。怀袖恨恨看他,却没力气挣脱。
只是真切感受到他的眼泪后,心头竟有一瞬莫名快感。怀袖看他一眼,游丝般恼怨:“放开我......”
放开,自是不可能的。
怀袖晕过去,整个人轻如柔云。子书律将她搂住,却觉双腿无力,深跪下去,才将她稳稳圈在怀里。
帝师府正院,无人敢来。外有景斐看护,韶年轩那边,葵香远远瞧见丁点情形,吓得立马躲回去,唯恐多看一眼。
“阿袖?”
雨声泠泠中,他低声唤她的名。一如当初漫天大雪中,他搂住身穿婚服的高安公主,轻声唤公主的名。
可当初唤不醒的人,今日亦不能。
衣衫落地,被雨水湿了长长一截。也不知这样跪了多久,只记得是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解释了,求饶了,可怀里的人始终安静,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雨夜无边,风雨像被这暗黑天地锻成凌迟肉身的百辟刀,一刀一刀割肉见骨。承着碎骨的痛,子书律缓缓起身,脚步踉跄,抱着怀袖往韶年轩走。
大雨在身后狂嚣,子书律停步,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怀袖的凄声质问,言犹在耳。
她说,“先生误我。”
她问自己,“其实弟子无病,对吗?”
她还说,“皱纸有痕,即便浓墨覆压,只肖沿着折痕去复原,那皱纸,终将是皱纸。”
子书律转回头,抬脚步入卧房,亲手将怀袖湿了的披风解下,动作小心地脱下她湿透的鞋履锦袜,指端触到她脚背凉如雪,心头作痛,缓缓替她盖好帛被。
卧房之中烛灯摇晃,映在怀袖脸上,红黄好看。子书律双膝跪于榻前,双眼望着怀袖,什么圣人端方师德伦理,都脱身而飞,置于九霄云外。
他忽地笑起来,无声,有泪。
“阿袖,”他唤她的名,他亲自为她取的名,“你究竟知道多少?”
颤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凝脂般的触感,一如当初。子书律手腕一滞,停在她饱满湿润的唇瓣上。
他知道,自己实在罪大恶极,实在坏的透顶。明明毁了她的一切,却仍不肯放手,即便饮鸩止渴,也要留她,要她。
“即便是皱纸,也并非不可作画,不是吗?”
他直起身子,俯身靠近怀袖,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到鼻尖相抵的程度。
怀袖睡过去了,呼吸均匀而轻微,只有这般近到不再近的距离中,子书律才能清晰体会到她的呼吸。
压在唇瓣上的指尖一动,腾出位置来。子书律目光移下去,看见那里的鲜艳欲滴,一颗心有如滚油沸腾,简直要将这副虚伪躯壳崩裂开。
喉头一滚,子书律闭眼,肩背猛地一颤,终究还是别开头,重重砸在床榻上,声音喑哑:“对不起,阿袖……”
床榻之上,怀袖沉睡,落入无边沉境。她看不见子书律的举动,亦听不见他的话。
这一夜的雨很大,很冷。怀袖风寒未愈,又只着薄衣,再加这段时间不曾好好用药,多忘候之症失了温养方子,开始反噬身体。
情绪崩溃下,体难承受。
就这样,怀袖睡了一个大觉,足足十日都未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