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蒋氏来看岫烟,二人房中说体己,蒋氏问:“前儿你和我说,琴丫头思念母亲,时常夜里哭醒。我心里也怪酸的。家去告诉你爹,他就抱了那猫儿来,说给琴姑娘解闷,她可喜欢么?”
岫烟道:“喜欢得什么似得。白天抱着,晚上也要和它睡。这会子他们去大太太家了,回来一准儿谢您——只是爹,怎么忽巴剌这样通情达理?”
蒋氏笑道:“你不知道他的心,他是看着琴姑娘,想到他自己哩。”岫烟只知父亲是庶子,且那位姨奶奶早已去世,追问时,蒋氏道:“你爷爷原籍金陵,祖上出过一两任小官儿,也算个书香人家。到你祖父,早先屡试不第,熬到而立才捐了个州判,在苏州地界任职。”
原来邢忠之父单名一个“越”字,那邢越成婚多年尚无子息,每回一提纳妾,其妻罗氏必拿枪执杖哭闹一通,邢越畏妻如虎,只得作罢。这样蹉跎了十来年,罗氏才勉强松口,挑了个憨实丫头给丈夫做通房。这丫头转年生下一个儿子,就是邢忠。
邢越大喜过望,不顾罗氏脸色,执意提那丫头做了姨娘。可惜新姨娘没福,不到三十就病故了,病中求着邢越,替儿子定下光福镇蒋秀才的女儿为妻,只等长成迎娶。
说来也奇,邢忠出生后,罗氏竟老蚌育珠,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四十多岁时又添了个老来子。罗氏有了亲儿,十七八的庶子就变得碍眼起来,活似个会走路的眼中钉,能说话的肉中刺。她对丈夫大吹枕头风,哄得邢越匆匆为长子完婚,待新妇拜过宗祠,就立下分家契约,让小两口儿另过去了。
又过几年,邢越调任光禄寺寺丞。那时张氏已逝,邢大小姐颇具乃母风范,说服父亲留下兄嫂在苏州,单携她姐弟四人赴京。
岫烟听罢,挤眉笑道:“原来妈和爹爹自小订亲,怪不得....”蒋氏将她脸轻轻一拍,道:“又闹什么怪强调!因为我听你爹说,他姨娘才去世时,他也常哭到半夜,一回张丰家的无意带回一只野猫,他求你爷爷留下,天天和它顽,才渐渐好了。每年三月初九,他都出去半天,家来醉醺醺的,就是给他姨娘上坟去了。”
岫烟道:“上坟也正当,为什么从不叫我们?记得小时候我问过一次,他就骂人,后来我也不敢再提。”
蒋氏道:“别说你,我也只成亲后只去过一回,末后不知怎地,他就再不许我跟了。那年我偷偷坠在后面,见他一面唠叨一面哭....我瞧得眼泪也下来,末后再细听,原来跟他姨娘哭穷,求人保佑发大财呢。”
说着瞟女儿一眼,道:“你知道今儿来,他交待我什么话?”岫烟道:“我哪里猜着?总不该找我要钱,或要我买什么罢。”
蒋氏掩了嘴,道:“要不说你爹,叫人又笑又恨呢!他早起拨了半日算盘,说那只猫儿叫‘乌云踏雪’,一两五钱银子,他吃亏了....所以要你出一半钱,算你送小姑子的,另一半是做长辈的送的。被我大骂一顿,没好意思睡去了。”
岫烟哭笑不得,道:“这个我不依他!送只猫儿,还一人一半儿呢,若爹妈合伙花钱,也罢了。他和我分,人家知道怎么想?对他也没好处。不如话说好听,事办圆满,岂不大家有趣?别人也领情。实在缺钱,我体己银子补他,但不能指着这件事。”
蒋氏道:“他吝啬病犯了,自己跟自己别扭,不于别人相干。我跟你说,是叫你心里有个数,可别告诉姑爷。这个月我手头松松儿,多给他点子零费就是了。”母女们又闲话一回,蒋氏告辞家去。
到晚间夫妻闲坐,岫烟想起白天的话,犹自百感交集,又恨又笑。薛蝌瞅她脸色,问:“你有什么故事儿,这样鼻子眼睛唱大戏的。”
岫烟想了想,招手唤他坐在对面,将蒋氏的话慢慢告诉,只略去邢家旧事不提。薛蝌亦啼笑皆非,道:“无论如何,岳丈有这个心,我们就感念他的情——不把琴儿当自家孩子,还不费这个麻烦。”
岫烟道:“他先前玩雀儿,妈把鸟笼砸了,他不服,又学人斗鸡斗蛐蛐。妈让我转告你,若他找你要钱,千万别给。依我说,你就先言语支吾,然后告诉我,我告诉妈,让妈妈对付他去。
他若怪你告状,你就说‘媳妇厉害,每日都要查我的账,我不敢说,是她自己对出来的’,把事往我身上推,就埋怨不着你——就是颜面折损些,不知你愿不愿意?”
薛蝌道:“你放心,叫妈妈也放心。我心里有数呢,若老两口要穿要用,或起房置地,或瞧大夫吃药,二话没得说,都是我女婿该孝敬的。
可是赌钱斗鸡....我决不纵容。闹狠了,还要设法叫他吃个亏,长长记性才好。但把着分寸,不让他伤筋动骨。另外他损失多少,我都给妈填上。你先跟老人家通个气,别一味心疼袒护他,过后还酿出大祸。”
说毕,见岫烟背过身,肩膀微耸,似有哭泣之状。薛蝌忙转到她面前,瞧时,可不断珠淌了满脸?因慌得道:“妹妹别哭,都是我的不是,我先给妹妹赔礼,再请你代岳父岳母受我一个头。”说弯腰打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