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窗台,陆青斐不敢转头,不敢停留,近乎是落荒而逃。
他从未掩饰对姚静衡的喜爱,可惜世人之爱纷乱复杂,名目繁多,他所谓的纯粹情谊既非亲友之爱,又非男女之情。这种无名无份的情愫,本身就潜藏着暧昧的底色。
所以因她而产生的情意必须遍植理智的篱笆,如此才能隔绝风花雪月的侵袭,才能困住横冲直撞的绮思艳想。
她那夜唤醒他的法子如同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只要篱笆牢固稳当,在听见她的实话后,他应该恼怒,即使明知她本意善良,他同样该为自己遭受到的冒犯而怒气填胸。
可是篱笆倒在了风里。
没有愠怒,没有窘迫,甚至也没有任何不适,除了躯体的兴奋,就只剩下神魂的激越。身心的感受太过强烈,使他不得不承认,他颇为享受她无心的冒犯。
“不该是这样……”陆青斐喃喃细语。
他的否认实在虚弱,连他自己都不肯相信。
要么是他终于认清自己骨子里的低劣,要么是他终于认清自己当真有了始料未及的意中人,除了这两个原因,再没有第三个能够支撑起这五个字的理由。
风里逐渐刮起雪粒,迷了陆青斐的眼,他茫然地站在夜色里,看不清回去的方向。
*
他离开后,姚静衡不曾变换过姿势,依旧躺在连椅上。
风推开了窗,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窗内,有的暂时存活在眉心上,有的被烫死在眼角的泪水里。
灯台的火光自然消亡,炭火燃烧出的热气寂灭无觉,她在满室冷清中望着黑压压的房梁。
虽是得到了他的原谅,可这也意味着她的确做出了让他不满的恶行。一个过错在反复回想和不断自责的过程中膨胀为一桩罪孽,而肆虐的风雪不足以作为她的惩罚。
打她也好,骂她也罢,哪怕把她赶走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他解气,让他不因此受到困扰,她什么后果都能承担。
姚静衡立时起身奔向陆青斐的房门。
守夜的小厮不知去了何处,徒留两侧游廊悬挂的灯笼明明灭灭。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门前,敲门的手却没有举起。
真是傻得可以,险些半夜吵醒他。
姚静衡懊恼捶头,忽又停下动作,害怕她会发出搅人睡眠的动静。
风声嘈杂中,她蹑手蹑脚地转身,不期然和才出净房的人目光相接。
陆青斐立即挪开眼。
姚静衡不是没看见他避开她视线的动作,可她还是忍不住跑去他跟前。
“抱歉——”
“不必再提,”陆青斐打断她,仰面看向廊下的灯笼,“以后都不要再提,道歉的话也无需再说,你……没有错。”
“可——”
“若无要事,有话明日再说。外面风大,你快回去歇息,切莫着凉。”陆青斐说完便匆匆回房。
姚静衡面壁似的在净房门口罚站,毕竟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惩处要施加给她。
他还说不必再提,还说无需道歉,还说她没有错,可他为此郁郁不乐。
而她这个没有错的人,这个不会受到责罚的人,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内心的歉疚了。她只能由它压在心底,长成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也不失为对她的惩罚。
姚静衡仔细记下此时的难受,等着在往后的岁月里,拿起良知作为刑具,时常施行对自我的折磨,力求还原今夜的苦楚。
她回头看着陆青斐的房门,轻轻说了声“抱歉”,而后抬起冷僵的腿,静悄悄离开他的院子。
回到自己屋里,她关好门窗,重新燃起灯烛和炭火。睡是睡不着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将这工夫分出一半拿去练字读书写功课,如此才能对得起他的拳拳心意。
至于另一半,独自懊悔罢了。
*
风停了,天光蒙蒙亮,雪堆起来了。
姚静衡阖上书本,按了按发紧的眼眶,洗漱后便赶去书斋。
她名义上虽是陆青斐的侍女,可他不需要她伺候他。
陆府的仆从不将她视为同伴,而是奉为上宾。但凡她拿起笤帚,总能听到一声声“使不得使不得”从四面八方响起,于是除了读书,无事可做,也无事能做。
所幸读书本就是件大事,即便不是为了偿还恩情,她也会全力以赴,因为她自幼就是个时不时做错事的笨蛋,明理增智是拯救愚蠢的良方。
可惜读书只能造福她一人,终日待在陆府不劳而获的生活,又能坚持多久?
姚静衡摇摇头不欲再想,小跑着进入花园,远远看见书斋的门窗已经打开,而陆青斐坐在其中。